Antonia

(#42794421)
Level 25 Imperi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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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miliar

Redtail Gryph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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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ergy: 50/50
This dragon’s natural inborn element is Ice.
Female Imperi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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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rsonal Style

Apparel

Marigold Flowerfall
Light Aura
Ruby Starsilk Wingdrapes
Golden Seraph Anklets
Golden Seraph Armpiece
Golden Seraph Wing Ornament
Ruby Starsilk Cloak
Golden Seraph Headpiece
Golden Seraph Tail Bangle
Golden Seraph Necklace
Golden Seraph Hip Drape
Beautiful Gander
Light Aura

Skin

Scene

Scene: Pillow Palace

Measurements

Length
29.4 m
Wingspan
19.58 m
Weight
5906.66 kg

Genetics

Primary Gene
Obsidian
Basic
Obsidian
Basic
Secondary Gene
White
Basic
White
Basic
Tertiary Gene
Cerise
Opal
Cerise
Opal

Hatchday

Hatchday
Jun 23, 2018
(5 years)

Breed

Breed
Adult
Imperial

Eye Type

Eye Type
Ice
Common
Level 25 Imperial
Max Level
Scratch
Shred
Eliminate
Sap
Rally
Berserker
Berserker
Berserker
Ambush
Ambush
STR
120
AGI
12
DEF
5
QCK
70
INT
5
VIT
5
MND
5

Biograp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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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利奥波德,我警告你!接下去不许再擅自塞乱七八糟的女人给我。”

这是次日早晨餐桌上,约瑟夫对他的弟弟说的第一句话。

利奥波德面不改色地给刚烤好的面包涂上果酱,递给他的哥哥让他尝一尝特殊工艺带来的风味,顺便回应道:

“好的,我会等你主动提出要求再塞给你的。”

“喂!你……”约瑟夫恨不得把利奥波德拖出去打一架,仔细想想算了,小时候也没少因「政见不合」揍他,姑且放过他吧。

早餐过后,两人一同拜访了被誉为天主教最神圣之地的圣彼得大教堂。他们沿着广场向圣殿走去,约瑟夫望着那排柱廊,每根柱子顶端都有一座圣人雕像,他们都向下俯视状着路过的人,无论他们是最卑微最贫苦之人还是尊贵如君王。

“据说教皇克雷芒十三世是在他召集会议讨论‘是否需要全面镇压耶稣会’的前一夜过世的。”利奥波德双手抱在胸前,隐秘地伸出食指指向宗座宫的方向,“现在教廷枢机团的秘密选举不知道怎么样了。”

“说实在,我一点也不在乎最后谁担任教皇。”约瑟夫一贯主张削减宗教势力对世俗社会的影响,先前他母亲与考尼茨想让维也纳主教米加齐陪同他前往罗马,都被他拒绝了。他也知道自己目的不明的不告而至已经引起了些尴尬的氛围。

然而他情愿兀自站在圣殿高大的穹顶之下,欣赏这栋有着千年历史的壮丽建筑本身。米开朗琪罗穹顶之下是由四根螺旋形铜柱支持的铜制祭坛华盖,出自贝尼尼之手。十字翼部墙面窗口上透进来的日光光束汇聚于祭坛正上方,安宁而神圣。艺术不管以何种形式呈现都让他快乐。

花了整整五个小时在这座全世界最为宏大的教堂里游荡,尽管约瑟夫表示这些雕塑与绘画两个月都看不够,他也终究得稍事休息。

利奥波德其实已经累得不行了,与自幼热衷军事事物且惯于长途旅行的哥哥不同,他大多数时候情愿窝在家里,因而体力糟糕得多。

到了晚上,他无论如何都要阻止约瑟夫继续到处瞎逛的念头,一劳永逸地把他塞进歌剧院。他相信哪怕对方比起意大利式的曲风更喜欢自己国家的音乐家,他也能安安静静待在那儿,不会半路逃出来要求去别处。

想起之后的一个多月里还要陪同哥哥南下去一次那不勒斯,再返回自己托斯卡纳行政区的首府佛罗伦萨,利奥波德便不禁怀疑自己会不会被这精力过剩的旅行者折磨疯。

事实上接下去的几天里利奥波德就罢工了,单独放任哥哥去他想去的地方。约瑟夫并不依赖谁的陪伴,他独自拜访那些“有用”的建筑,学校、医院、工坊等……某天他还被一组设计精巧的蜡制解剖学模型给吸引了,当场折腾了很久要给维也纳的外科学生们订购一批。

等约瑟夫的其他随从人员慢吞吞爬到罗马,当地的人们终于逐渐意识到这位陌生年轻人的身份,开始时常围在他身边听他发表公共演讲。约瑟夫还收到了帕皮尼伯爵的道歉信,对方为自己失礼的言论深表歉意,约瑟夫温和地回复他不必在意。

再晚些时候,利奥波德终于找到一桩能让哥哥消停一会的事——他邀请著名肖像画师庞培奥·巴托尼为他们俩绘制一副肖像画,在对方打结构草稿时他们至少得老老实实站在原地。这项活动既是娱乐也是任务。

于罗马巡视两周后,约瑟夫决定动身前往下一座城市。而此时利奥波德已瘫坐在马车上,央求哥哥不要像行军一样赶路,他们不是去前线打仗。

“你应该多锻炼一下体能,万一真的遇到战争呢?”约瑟夫摇头告诫道。

“……饶了我吧!”利奥波德有气无力地在空中挥手,“托斯卡纳甚至不存在常规军队编制,只有临时雇佣军用来应付意外。”

即便放慢了速度,稍微放慢——约瑟夫还是只在沿途做最基础的补给与休息。每每看着他非常随便地坐在草地上啃粗制滥造的面包,只配一点成分难以辨认连盐粒都没放多少的菜汤,利奥波德都觉得不可理喻。

某个夜晚,连续睡在马车轿厢里让利奥波德腰酸难耐。他望着被苍茫月色笼罩的田野在道路边来回踱步。末了放弃道德操守,想要把哥哥拖起来陪自己聊天,却发现对方并不在自己的马车里。大半夜的也没办法寻找他,直到第二天天亮他才在驿站仓库里找到自己的兄长,后者躺在一堆稻草上,盖着一只不知从哪儿随手扯来的麻袋,睡得死沉死沉看上去还颇为惬意,根本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已经七点了。”利奥波德蹲下来把他摇醒,“圣母在上,你平时外出时都这么随意的吗?”

“嗯?怎么了?”约瑟夫坐起来揉着眼睛,并意识不到有什么问题,“我想七点并不算太晚。”

“不是的,啊算了!”利奥波德认为再提安保、礼数等问题毫无意义。他替哥哥取走黏在头发上的草屑,每隔一段时间内心就要怀疑一下他们到底是不是亲属而已。见约瑟夫向他伸出手,他会意地准备拉他起来,却被对方猛地拖下去按在草堆上。

“哈哈哈哈哈哈,那么多年过去了你还会上这个当。”约瑟夫笑得都吓跑了窗台上停留的雀鸟。

“我亲爱的哥哥……您几岁了?”利奥波德小时候总被频繁要求成熟点,现在他把这指控扣回对方头上。站起来拍着身上的灰尘,他心里也清楚自己的兄长也就在他面前还能做些无所顾忌的事,说些对其他人无法开口讨论的话。

到达那不勒斯的那个下午,利奥波德说什么都不肯再额外多走一部,钻进他们借宿的那栋房子里说要好好睡一觉。根据约瑟夫的意思,他们依然没有事先通知任何人,哪怕本有拜访西西里国王的打算——费迪南多一世去年娶了他们的妹妹玛利亚·卡洛琳娜。

约瑟夫本打算自己先去哪儿观望一下的,结果他出门前收到了转交给他的信件。如他所料是安东尼娅的回信。

「陛下,

万分感谢您特意给我送来问候。托您的福,一切安好。我正在尝试独立创作一部歌剧,台本是基于莫里哀的喜剧《女学究》改写出来的。词作者也是一位新人,不过风格上与我颇为合拍。

我把艾薇拉的咏叹调一并附在信件里寄给了您。艾薇拉就是原作中的菲拉曼特,阿耶芒德这一角色被删除了,她的一些属性也一并加在艾薇拉身上。

对了,谱子边缘的花边是特雷西娅绘制的,殿下已经学会了我修改过的简化版本,等您回来她会给您演唱。

您忠诚的安东尼娅·萨列里」

约瑟夫打开那张仔细折成四折的乐谱,冲去问一位负责接待他们的仆从这栋建筑里有没有放置乐器,比如羽管键琴或者翼琴?其他弦乐器也可以。

“有的,陛下。书房隔壁有一架羽管键琴。我带您过去。”对方赶忙回答,不明白君王为何如此急迫。

约瑟夫有阅读过莫里哀的原作,能记得原剧本的剧情。他在羽管键琴上弹奏出艾薇拉的咏叹调,开头是一段得意洋洋,带有男性气质的乐曲。谱面标示会用两把圆号作为低音伴奏,赋予角色更为强硬的姿态。

然而仔细琢磨改写过的歌词,约瑟夫陷入沉思。他相信观众们会为了这一角色应有的喜剧效果而发笑,然而这对安东尼娅来说不见得是好笑的场景。

「我想要探索——
所有行星的卫星,
确定它们的轨道,
丈量它们的直径。

我想清点繁星——
如云团闪耀于银河之中;
我想因此令自己不朽,
就像伽利略、开普勒与惠更斯。」

这些台词属于一位涉足不该涉足之领域的女性。当然,约瑟夫相信拿起指挥棒的安东尼娅即便同样挑战既定规则,也并不会像剧本中的姑娘们那么偏执。至少他觉得她不会坚定认为学问、或音符之外的一切是一无是处的,也不会鄙弃享乐与爱情——哪怕后者不知道在她心中占多少比重;对于前者,至少她还钟爱着甜点。

又在琴键上确认了几处细节,约瑟夫提前担心起安东尼娅公演时——甚至更早的时候——排练时会不会遭到反对。于他,至少在类似的方面,性别限制是天然伪命题——既然女人可以统治国家,就像他的母亲,那她们为什么不可以统治乐队与音符,后者没道理比前者更复杂更困难。

这片土地上有太多他想要变革之物,更有他私心想保护的理想。

利奥波德其实早被琴声吵醒了,他的房间就在楼上。不过他还是等约瑟夫玩够了才下去找他。

“新乐谱吗?”他看着对方放在羽管键琴面板上的纸张问道。

“嗯,我的音乐家在尝试独立写一部歌剧。”约瑟夫努力克制住自己又开始长篇大论的冲动,只是展示了爱女的手绘。

利奥波德假装附和了一下,并不想让对方抓住任何能够开始滔滔不绝的把柄。

次日早晨派信使发出通知,下午两人一起来到那不勒斯王宫,与西西里国王、王后一同参加下午茶茶会。见到约瑟夫卡洛琳娜显得很高兴,抓着他聊了很久。她原先是“美泉宫头痛脑裂三人组”的其中之一,另外一位是她最小的妹妹玛丽·安托瓦内特,她们最早共享同一位家庭教师。直到莱兴费尔德女伯爵再也控制不住俩位女大公互相传染恶作剧点子与坏习惯,不得不请示女皇将她们分开上课。而剩下那位姑娘则正是总缠着安托瓦内特一起玩的小特雷西娅,那孩子年仅五岁时就悟出了胡作非为的必要条件——“犯了错你们就说是我做的,爸爸最多惩罚我在角落里站一会,我从阳台逃到隔壁就好啦~”她曾发出那样的豪言壮语,适用且不限于应付「法语作业被马吃了交不出来」、「为了抓蝴蝶打翻一大串花盆|之类的捣蛋鬼行径。事实上约瑟夫真的很少责骂小特雷西娅,反倒经常为了袒护女儿把他另外两个妹妹一起护着了,使得她们免受女皇的统一教训。至于后来小特雷西娅搬到拉克森堡居住主要出于其他的原因,并非约瑟夫担心她被带坏。

起初,约瑟夫还在担心他十七岁的妹妹有没有履行好她作为王后的职责,然而他很快发现卡洛琳娜相当优雅地维持着她应当发挥的威望与影响力,也有方向正确的政治主张,反倒是她的丈夫令人难以忍受。

三天后皇帝在给母亲的信件里不加掩饰地表达自己对费迪南多的厌恶:

——「这位国王虽然和蔼可亲,但缺乏教育,不喜阅读,除了给仆人起的绰号外没写过任何东西,谈话没头没尾无法连贯。他讨厌西班牙和西班牙的礼教,但是说不出自己的观点。他的宗教观点粗糙至极:只知道天使是白的恶魔是黑的,还相信灵魂与鬼魂。他的兴趣是马戏、恶作剧,无止尽的打猎,跟他的随从闹腾,拍女人的屁股。他根本对上帝绑定给统治者的责任:为国家谋求福祉一无所知。我甚至不得不忍受他嬉闹时长时间挂在我背上,感觉自己连哄了一星期小孩,我发誓自己从未有过如此辛苦的“工作”。」

“真是毫不留情啊。”利奥波德陪在他边上看他写下每一个字母,不知为何还有点幸灾乐祸,“说实话,像你这样成年之前就能明白自己的使命并愿意为之努力的人才是少数吧?我知道在你眼里,连我都属于懒懒散散不思进取的行列。”

“相信我,你比这些公国的君主都靠谱得多。”约瑟夫等着墨迹变干的过程中论断道,“托斯卡纳是个安稳富足的地方。我对你的期望只要维持下去再逐渐改良便可,如果你认可我致力于推行的那些改革观点的话。”

“跟你意见相左的反对者从来不是我啊。我逃那么远也不过是为了摆脱控制。”利奥波德摇头,他最多认为哥哥在许多事情上过于急躁,但他的主张都是有积极意义的。至于跟强势的母亲抗争方面,自己完全缺乏毅力与动机,归根结底并没有兄长那样强烈想要使国家强大使人民幸福的意愿。

“答应我,你可以姑且过着你想要平静生活,至少对你家小弗朗西斯严格些,他可是我未来的继承者。”

“饶了他吧,哥哥。弗朗西斯才一岁。”

“别紧张,我只是给你提个醒。你总对压力反映过大。”约瑟夫友善地笑了笑,“等到了佛罗伦萨,我要见一见你可爱的孩子。”下一秒他又换上愤恨的表情,“哦!我们明天就出发,最晚后天。我再也不想呆在这儿了!你有感觉到吗?诸国宫廷教育孩子的方式都有很大的偏见和问题,经常是女儿们更有教养、性情冷静而隐忍。而真正需要承担责任的男性继承者动辄成长为只知道玩乐的混蛋!”

“约瑟夫,你得冷静一下。”利奥波德没料到也没理解他那么大的怒意。

“冷静不了!兴许你的孩子还小你没有足够的情感。”约瑟夫深呼出一口气,“想到以后特雷西娅可能会嫁给一个愚蠢至极的傻帽,我就恨不得她永远留在我身边。”

“……你也饶了她吧,我没记错的话她才七岁。”

“两码事,总之看见那样都不能算男人的家伙我就来气。”

“那我有个提议,我们不如晚上就出发,再不去看他。”

约瑟夫同意了。从那不勒斯这座最靠南的城市前往佛罗伦萨又需要数天路途,期间他找到空暇给安东尼娅写了简短的回信。

「安东尼娅,

看了你给我寄来的咏叹调,我无比期待你的第一部歌剧。它应当是非常有意思的美丽作品。

不知其他方面的安排是否顺利?我是说预计的演出档期、场地之类的。

我正在前往佛罗伦萨的路途中,要在那儿待一阵子。你要给我写信的话也寄到那里。晚些时候我会核对行程,看能否在威尼斯跟加斯曼先生碰面。然后跟他商讨一下给你些必要的支持。碰到任何问题请不要犹豫立即告诉我。

祝一切顺利。」

之后的四十天里约瑟夫都逗留于佛罗伦萨,比他预想中的要长一倍。原因是旅途劳顿让不常出门的利奥波德身体不适。他发烧且腹泻,萎靡不振地躺在卧室里。约瑟夫一边劝说他以后多加锻炼注意健康,一边略有愧疚地陪着他。

当约瑟夫需要在碧提宮内活动,利奥波德的妻子玛丽娅·路易莎女大公会礼貌地带领他去任何地方,包括探望小弗兰西斯与仅仅比他大一岁的长女夏洛特。路易莎是一位温婉的女性,与她的丈夫一样不喜宫廷礼教,平时只活动在一个极小的社交圈里,剩余时间都奉献在养育后代上。

由于利奥波德自身处事风格的影响,约瑟夫在这座城市度过的日子显得格外闲散。待弟弟稍许从疾病中恢复,他开始跟他探讨一些政务之时,明显能感觉到那些意大利下属未曾给予大公足够的信任与尊重。他的指令时常被冷淡对待。

好在利奥波德本人没对此产生太大困扰,他的性格比起兄长更为淡漠,很少冲动行事也不与当地贵族正面冲突,但骨子里同样倔强不会对在原则问题是做任何退让。所以他也在逐渐渗透自己的律令与主张。

那天利奥波德终于有足够的体力与兴致,跟约瑟夫一起沿着阿诺河骑马散步。途中走在前方的托斯卡纳大公忽然停下来回过头对兄长要求道:“你接下去是不是要去帕尔马?我想了想还是陪你去。哦,但是容我再休息几天。”

“我认为没有必要。”约瑟夫心想对方都回到自家领土内了,再出门未免过于麻烦他。

“确定没必要?”利奥波德知道哥哥有重要任务在那儿,下个月得在帕尔马与他们的妹妹阿玛莉亚汇合,在即将举行的婚礼上将她交到帕尔马公爵费尔迪南手里(原本婚礼3月就要进行,因为教皇克里门特十三世过世而延期),不过那不是他担心的关键点。

“我是说……算了,如果你确定自己至始至终能保持心情良好的话。”大公补充道。

“啊……”约瑟夫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你为什么非要戳我的难堪之处?好的吧,有必要。”他难得服软。

所谓的难堪之处,倒也并非出于任何人的过错,更多的是造化弄人。约瑟夫直到菲利波一世过世一直与他保持一定频率的通信,到底伊莎贝拉是他最疼爱的,原先甚至舍不得她远嫁的女儿。

利奥波德很清楚只要提起有关“伊莎贝拉”这个名字的一切,约瑟夫就会陷入难以名状的焦虑与低落。五年过去了,那道伤口依然没有一丁点要恢复的意思。或者从根本上说,约瑟夫一直在故意忽略它不去处理它,却连逃避都找不到什么好方法。

出发时利奥波德都还在间歇性咳嗽,根据预定计划他俩怎么都得比从维也纳出发的妹妹先达到帕尔马,所以不能拖太久。

自从被费尔迪南公爵礼貌接见住进科洛尔诺宫里,约瑟夫只要安静下来不跟别人交谈或被任何东西暂时吸引注意力,他便会很快心神不宁。

利奥波德并不会主动去打搅他的思索或回忆,直到某天早晨约瑟夫站在阳台上对着几盆紫阳花凝视良久,恍然问道:“利奥波德,你在维也纳那会……哦或者之后也算上,有没有在一些情况下会觉得我是一个不通人情的混蛋?”

“有的。”利奥波德平淡、直白且不留情面地承认自己的观点,“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她的阳台上也养过这种花,不同的颜色。当时我不喜欢其中的一种颜色,但是具体什么颜色我都已经忘记了。她辩解说她认为很好看,然后我们莫名其妙争执了几句,最后以我命令仆从处理掉那盆花告终。”

“你一直讨厌别人违抗你的意见,而不是你真正有多厌恶那件事物本身。”利奥波德总结道,对面约瑟夫的话,那种情况下只能表示无论如何自己很喜欢那盆花希望继续保留它,而不能正面跟他对抗。

“是,你说得对……”在约瑟夫记忆里后来类似的事情再没有发生,当然不是他自己的脾气有所改变,而是伊莎贝拉很快总结出了一套应付他的方法。

利奥波德不再接茬,尽管他有点好奇哥哥究竟从何时开始反省自己的。毕竟失去导致的悲伤和反省是不同层面的事。直到几天后他俩一起坐在宫廷歌剧院里,准备观看格鲁克写给这场婚礼的歌剧《阿波罗的节日》,谜题无意中解开了。

“你记不记得我们一起看《奥菲欧与尤丽狄茜》的那次?”开演前约瑟夫偏头问他。

“记得。”利奥波德点头,那同样的是格鲁克的作品,献给皇帝的命名日的,他们一家都出席了。

“当时伊莎贝拉被我们俩夹在中间,她其实早就非常不舒服不高兴了,而我一丝一毫都没察觉到。第二天写她写信给克里斯蒂娜说「你不知道我昨天快热死了,我坐在约瑟夫和他弟弟中间,真的无法忍受这个空间里再多出任何一个人。我尽力把注意力集中在美丽的音乐上,不停思索我的尤丽狄茜为什么不在这里?想起你总有一天也会死去,我一定会比奥菲欧哭泣得更为伤心」”

“……克里斯蒂娜?”过了良久利奥波德小声质疑,觉得那肯定指的是自己的姐姐,但有什么必要?住在同一幢建筑里哪怕美泉宫面积再大,也不至于到要频繁写信交流的地步。他们之前都只会为了公务给母亲写信。

“对,除了我不在的时候她们直接在一起。平时几乎每天都在互相写信。”约瑟夫趴在边上的牌桌上,脑袋枕着自己的臂弯,“我从她生命的最后一年才发觉这件事。而之后等那些信被作为遗物交到我手里后,我才真正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所以到底为什么?”直觉告诉利奥波德他不该问下去,但那实在太奇怪了,且无论当面还是信件里几乎跟他无话不说的哥哥竟然从未提起过。他模模糊糊知道克里斯蒂娜与伊莎贝拉都擅长绘画,女皇特意为后者准备了一个工作室,两位女孩便经常在一起绘制作品,互相为对方画肖像。家庭音乐会上她们每次都一起演出……因此还要写信是在玩什么游戏?

“你让我整理一会思路……”约瑟夫的语气很少听上去那样无力,最后他先幽然论断了一句,“那些信与其定义为交流产物,不如说是情书。”

“认真的吗?”利奥波德已然收不住难以置信的表情。

“认真的。她像我爱着她一样爱着我的妹妹。文字里充满细腻却直烈的情感。”约瑟夫非常明显地叹了口气,“那些情感都是我从未感受到过的。”

利奥波德从未如此无言以对过,甚至觉得超出自己的共情范围。他跟配偶关系也算不上好,对彼此缺乏感情,除了必须共同出席的场合外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反倒相安无事。

歌剧开演了,开场白中雅典人民在安弗里西奥与阿西尼娅的带领下聚集在一起,庆祝阿波罗的节日,太阳神的大祭司为他们预言了一个光明丰饶的未来。

帕尔马皇室一直钟情于法国文化,所以部歌剧以法语歌剧的模式撰写,由三位不同的词作者写三幕独立的剧情。约瑟夫本想根据他的习惯提前看剧本,只是忙别的外加走神没来及预览。结果第二幕的故事让约瑟夫陷入了更深的忧郁:

——那一幕基于阿瑞斯泰俄斯的传说改写,这位昔兰尼女神的儿子爱上了尤丽狄茜,当他追逐尤丽狄茜时她踩到了一条蛇,被咬伤后死于蛇毒。为了惩罚阿瑞斯泰俄斯,树林女神杀死了他养的蜜蜂,又迫使他爱上女神库狄普,但库狄普因树林女神的要求拒绝了他。阿瑞斯泰俄斯向自己的母亲求助,后者告诉他:你现在承受的痛苦都是因为你对奥菲欧与尤丽狄茜做的那些事。你得向他们以及树林女神做出献祭。当阿瑞斯泰俄斯照做后,诸神现身,给了他新的蜂群并让他与女神库狄普结婚。

见兄长撑着头,指尖时不时敲打额角,不曾给予任何一首咏叹调掌声,哪怕他在第一幕时还说十分欣赏那位以音域广泛著称的女高音卢克雷齐娅。利奥波德替他接过侍者递来的水,并拒绝掉隔壁座其他贵族的串门请求,让他安安静静一个人呆着。

直到下一幕开始前的几分钟里,约瑟夫才回头对他说:“我远比阿瑞斯泰俄斯更感到歉疚。如果伊莎贝拉只是一个冷淡无情的妻子,恐怕死亡不止对她是解脱,对我也是。但她给予了我一切她应当给予我的陪伴与支持,完成了所有交付给她这一身份的任务,不管是维持公众形象还是于权力相关的社交。这份亏欠我永远都无法偿还。”

“不管怎样,那都是过去之事了。”利奥波德认为自己应当终止他的自责,“你也得到了教训不是吗?别再辜负未来其他人就好。”

“啊……利奥波德。”约瑟夫再次趴在桌面上,双手抱头,“别再取笑我了,算我求你。”虽然感激弟弟的洞察与理解,他还是于内心哀叹“未来其他人”对他而言也是难以企及的奢望。

出于情面没提前退场,坚持到终幕结束约瑟夫拖着利奥波德早早离开,躲开下一环节的闲聊与讨论。然而回到房间里显然也没有睡意,约瑟夫象征性评论了会序曲的旋律,三位不同词作者的风格,以及其他在场人员的着装。

利奥波德不认为这类无关紧要的谈话有何益处,只会让他俩都无谓地失眠。

“约瑟夫,比起格鲁克先生的作品,我们不如谈谈从维也纳寄给你的作品片段?”他转而提议道。

约瑟夫犹豫了几秒,接着浅淡地笑了笑。“确定吗?”他低声问他。

“确定。”利奥波德点头,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哪怕那意味着另一种占据睡眠时间的长篇大论,但至少对改善兄长的心情有所帮助。



9.

随着天气愈发温暖,白昼也变得越来越长,让喜欢在剧院阁楼工作到日落的安东尼娅有了更多思考的时间。

那日黄昏,她都感觉到饿了,方才意识到连续写了太久的时间。她伸了个懒腰望向气窗,金红相间的云霞在小方框内变换着,看上去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梦幻入口。于是她收起台本与乐谱离开歌剧院,打算去文具店买点东西,路上她刚巧遇见了格鲁克。

“啊,好巧。安东尼娅你去散步吗?哦,去买东西。你的歌剧进行得怎么样了?”

“我今天写完了一首新的咏叹调。又修改了一下第一幕的终曲。”她表示一切都在按部就班进行。

“我马上要去美泉宫见一下女皇,为她的夏季派对准备嬉游曲。”他也跟她交换了下自己的动向,“真抱歉最近都比较忙,我很想看看你写的新段落一直没有时间。这样吧,这个周末的音乐沙龙你把博凯里尼先生一起叫来,如果他有时间的话,我跟你们一起看看现在完成的部分。”

安东尼娅来不及考虑好或不好,对方便匆匆与她别过。

不过怎么也不是麻烦事儿,隔日她与博凯里尼提起格鲁克先生的邀请,他的词作者对于能够参加那著名的音乐沙龙倍感荣幸。

“说来我挺羡慕您的。”他末了加上一句,“能很顺畅地融入这个圈子,跟顶层的音乐家在一起。”

“嗯,我也觉得我非常幸运。”安东尼娅一直对此心存感激,“但有时也会很担心让他们失望。”

“您不会的。”博凯里尼摇头断言。

“唉?为什么?”

“谁会忍心责怪像您这样可爱的女孩儿呢?”

安东尼娅一时间不知该怎样回应,那是她从未考虑过的领域,甚至不太明白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不管怎样写了糟糕的曲子就是写了糟糕的曲子,跟作者本人可爱与否有什么关系呢?

她转而继续问博凯里尼对维尔蒂基尼和巴吉奥的二重唱有何建议?对方回答说他暂时都保留意见,等到周末让格鲁克先生先行点评。

星期天安东尼娅意外迟到了,半路才进场。尽管那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本来她也不是必定有演出项目的人员。起因是她先去了一趟加斯曼家,芭芭拉与她热络地聊了好久,还一定要邀请她尝一尝刚烤好的小蛋糕。

听到“被甜点困住”这种理由,梅塔斯塔齐奥与格鲁克都颇为习惯地笑了起来,他们早就从加斯曼那儿听过各种版本的传说了。

安东尼娅先给大家唱了写给科里拉这一角色的咏叹调《当爱之伤痕痊愈》,这段乐曲节奏舒缓,使用了不少半音阶,用以表达温柔的气质,与前面艾薇拉雄赳赳的风格形成鲜明对比。四小节乐句的设计让它听起来甚至有些复古,末尾的高音华彩为整首歌曲加入了一些坚定的意味。

格鲁克直言它中规中矩了一些,但也挑不出非改动不可的毛病。旋律本身也足以打动人,只要华彩段落女高音发挥有作曲者那么稳定就不失为一曲精彩的咏叹调。他建议她先把这一段放在那儿,如果没有更好的想法就按照现在的来,如果有的话再修改,不用强求。

“那么,接下去谁来唱普鲁登齐奥的咏叹调?”格鲁克发问,梅塔斯塔齐奥瞪了他一眼回以“反正不是我唱”的神情。

“看来只有我来试试了。”博凯里尼主动揽过这一任务,“不过我本职是个舞者,不要对我的演唱水平报太大期望。”

“没关系,您要是唱得太不堪入耳,男高音的音域安东尼娅也能唱。”格鲁克半开玩笑地接茬。

“格鲁克,加斯曼不在你倒担任起他口无遮拦的职责了?”梅塔斯塔齐奥摇头。

事实证明博凯里尼的歌声并不糟糕,技巧算不上精湛却也够用,足以表达赋予歌曲的情感。普鲁登齐奥那首「我知晓她倾心于我,就如同我爱慕她」和科里拉的曲目一样,有着相应的柔情,作曲者还为其增加了一些隐藏的高贵。乐句结构上采用更灵动的编排,防止把这一角色搞得太严肃。

“这首咏叹调我有一些建议。”格鲁克听完后评论道,“A段没有问题,但B段尤其是第二次重复时氛围有些太平淡了,我认为根据剧情和台词,当普鲁登齐奥想起那些愚蠢的人在阻挠他追求科里拉,他应当转入喜剧效果更强的姿态。来点更快的节奏、或更多使用附点结构,总之让旋律听起来更有跃动感一些。”

“嗯~嗯!谢谢您,我会仔细考虑怎样修改的。”安东尼娅找来笔,蹲在放烛台的小桌子边上记笔记。

格鲁克拿起另外几张乐谱,看起那首维尔蒂基尼和巴吉奥的二重唱。博凯里尼自嘲自己该不会要一人分饰二角了吧?

于是梅塔斯塔齐奥抓住了一位路过的男士,跟他打起招呼:“啊,加里波第先生您也在啊,早上好!介不介意我们借用一下你的歌喉?”

“当然,当然!”加里波第欣然接过对方递来的谱子,他同样是加斯曼的友人,刚来到维也纳时的成名曲便是演唱加斯曼的歌剧《职场爱恋》。

“安东尼娅,你给歌手讲一讲你要的效果。”格鲁克指示道。

“唔,总体而言我想表达的是讽刺意味。”安东尼娅来到加里波第身边,指着其中几句台词,顺便给对方解释一下剧情,“不学无术的虚假才子维尔蒂基尼为了钱财也想得到科里拉,但他急促、毫无耐心,透露着十足的矫情。而科里拉的父亲巴吉奥是个迟钝的男人,脑子转不过弯,被对方哄骗得团团转。”

“啊哈,那我来唱维尔蒂基尼!”加里波第对这一角色颇有兴趣,他估摸着曲风属于自己擅长的范围。

“啊,那我岂不是得唱巴吉奥了。”博凯里尼皱眉,“我的低音音域不太行……”

“没事的,我相信你能应付。”格鲁克笑了笑,“可惜加斯曼不在,否则让他演绎这位不解风情的老父亲要合适得多。”语罢他望了眼加斯曼的“女儿”。

“格鲁克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梅塔斯塔齐奥用眼神示意他停止他的“幽默”。后者暂时消停下来,听两位年轻人演唱二重唱。

博凯里尼果然在低音段声音无法沉得足够低,他夸张地一边努力一边下蹲最后做了个仿佛要晕倒在地的动作,惹得周围人一阵大笑。

格鲁克趁机靠近梅塔斯塔齐奥耳语道:“我跟你赌五十弗洛林,博凯里尼那小子看上安东尼娅了。你看他唱出「在两颗心中有同种渴望」时偷偷望向她仿佛寻求认可的眼神。”

“不用赌,我也那么认为。”梅塔斯塔齐奥缓缓点头,“我们不如改赌小姑娘是跟她加斯曼爸爸一样迟钝,还是对对方完全没感觉。”

“那我赌她当前心里只有自己的作品,根本没把心思放在现实中的浪漫韵事上。”格鲁克先行下注,凭他这些日子里对安东尼娅的了解,她的好胜心不亚于他教过的任何一位男孩。

“那我赌她另有所好,博凯里尼无法吸引她的兴趣。”梅塔斯塔齐奥选择站在另一边,毕竟他比格鲁克与加斯曼多知晓一些细节。

等词作者与半路抓来的歌手唱完曲目,格鲁克称赞加里波第的演出非常出色,事后悄悄跟安东尼娅提议晚点邀请对方正式出演这一角色,可以让加斯曼帮忙去向他提要求。

说起加斯曼,威尼斯是唯一提前得知奥地利皇帝会来访问的城市。当地甚至为他筹备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祭典,加斯曼当然也参与其中了,排练时他就与皇帝在歌剧院内见了面。两人聊着聊着就说起了安东尼娅的歌剧。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写完。”约瑟夫在加斯曼审视那张安东尼娅寄来的乐谱时说道,“倒是不赶时间,她可以慢慢琢磨,不过至少能赶上新年嘉年华的话就再好不过了,我真的非常期待。”见加斯曼久久没从纸张上移开视线,他又问,“您对这首咏叹调有什么在意之处吗?”

“哦!非要说的话!”加斯曼抬起头停顿了下,“我作为她最正式的指导者,竟然最后一个才看到她的作品!我相信格鲁克他们都早就看过了。”

约瑟夫大笑起来,能够想象出对方的不甘。

“我倒是希望你给她点‘补偿’”,他希望这种不甘能在一定程度上转化成动力,“比如预先给她些机会在剧院里指挥乐队之类的,把排练交给她总没问题。”

“好主意,我马上写信回去。”加斯曼信誓旦旦保证道,“我还得在这里呆一段时间,正好让她帮我排练我搁置的那部歌剧《正歌剧》。”

于是安东尼娅不久后收到加斯曼的来信,她惊恐地看着老师让她帮忙排练的要求,信件上还说具体指示已经由另一封信交给他的同事了。还附带对她说要是看上哪些歌手想在自己创作的歌剧中使用的话,提前告知他,他好帮她做排期。

安东尼娅思索着要怎么完成这项任务,把信纸收回信封之时,却发现里面还有另一张小纸条:

「安东尼娅,这封信应该会比我早四五天到达维也纳。我回来后音乐集会就恢复,加斯曼暂且不会回来,所以麻烦你帮忙准备一下曲目。」

完蛋……最近都全心全意在写歌剧了,除了给特雷西娅公主的练习曲外再没写过别的东西。不过她仔细想了下后,感觉可以同时进行两项任务,根据皇帝的习惯他应该也会乐意在宫廷集会上熟悉加斯曼的作品。

次日安东尼娅跑去剧院看工作安排表,发现果然自己每周要替加斯曼老师排练至少两次,那样等他回来乐队和歌手都已经对他的歌剧足够熟悉了,尽早上演不是问题。

她找出加斯曼那部《正歌剧》抄好的总谱,上面有详细的强弱、节奏以及情感的标记,不用她额外费心去理解(事实上她也不想擅自解读老师的作品),剩下的就希望整个演出团队能好好配合听从她的指令了。

仔细一个声部一个声部看完第一幕,她听见有人叫她,是惯例来找她的博凯里尼。

“中午好,安东尼娅。写了新内容吗?等等,这不是加斯曼的作品吗?”他望着她手里的谱子发问,听完解释后说道,“听起来您会很忙呢,还要指挥乐队。”

“我不会太拖进度的。”安东尼娅赶忙表态,“至少八月把第一幕全都搞定肯定没问题,我保证!”

“别误会,我可不是来催稿的。”博凯里尼笑着挥了挥手,“相比之下我更担心您太过劳累,那么多事情加起来,工作强度可不低啊。”

“没关系啦,我能应付。哦!那首「他们为什么发笑?」我有两种思路,晚点我都写完给您挑选。我可喜欢这首七行诗了。”

“行,不过我想说,下午你不介意偶尔放松一下的话,一起喝杯茶怎样?请您选一个有心仪甜点的地方。”博凯里尼提议道。

安东尼娅并不介意,她确实好久没有安安心心坐下来捧着一块蛋糕与一本书晒太阳了。她想先答应下来再考虑去公园还是河边,结果她方才开口说了声“好”,背后就传来另一声呼唤:

——“安东尼娅?你在忙吗?”

辨认出那声线后她一惊,心想不会吧说好的四五天后到达维也纳呢?他怎么跟信使走得差不多快?也太急着赶路了吧!是有什么紧急事务要回来处理吗?她承认自己之前的时间里确实盼着他早点回来,但也别在这种尴尬的关头啊。

她转身之时对方已然来到她边上站定,并在她礼节性地回应之前冲着另一人问道:“想必您就是与她合作的词作者博凯里尼先生了?”加斯曼跟他聊天时提过这位词作者。

“啊,是的。您好,请问您怎么称呼?”博凯里尼歪头询问,隐约感觉到对方有气势汹汹的意味,在搞清楚状况前他选择保持谨慎。

“法尔肯施坦因。”对面口吻清冷地回答。

“幸会,法尔肯施坦因先生,您也是萨列里小姐的友人吗?”

“是的。”

两人的对话至此,安东尼娅露出茫然又紧张的表情。皇帝为什么要报假名?站在自家门口,他没有任何隐瞒身份的必要。那么只是想玩一下吗?怎么办?博凯里尼已经跟他聊了起来,要不要提醒他注意言辞?可是要怎么才能提醒到他?直接点破的话皇帝恐怕会不乐意。

她警惕地瞥向统治者,他看起来并没有心情不佳之类的意味,至少不像在随便找人发泄不悦。她甚至都不知该怎样说上话,等下难道也要顺着皇帝称呼他为“法尔肯施坦因先生”?这也太别扭了!而且等下对博凯里尼发现真相后,会觉得自己在帮忙耍弄他吧。

“唔,我总觉得你有些面熟。”约瑟夫凝视着博凯里尼皱眉沉思了片刻,“您跟路易吉·博凯里尼是亲属吗?似乎年纪也差不多。”

“没错,是的呢。路易吉是我的弟弟。”博凯里尼略感惊讶,“您认识他吗?”

“我见过他几次,很欣赏他写的大提琴协奏曲与奏鸣曲,毕竟那是我最擅长演奏的乐器,所以早年手头也有一些他的作品,非常优美又很好懂的曲风。”语罢他低头与安东尼娅对视若干秒,仿佛在征求认可。搞得女孩愈发沉默无措。

“可惜他八年前就离开维也纳去马德里了。”博凯里尼感慨道,又接着问,“您是乐团或剧院相关的人吗?既然认得路易吉的话。”

“相关……算是吧。”约瑟夫快要抑制不住自己的笑意。

“总之,很高兴认识您。”博凯里尼点头示意,“我前面正好在邀请萨列里小姐下午茶,您有没有兴趣一起。”

这一瞬间,安东尼娅十分严肃认真地斟酌偷偷踢她的词作者一脚的可能性,比如从裙子底下偷偷伸出脚,以免他真的不慎冒犯到初次见面的皇帝。

谢天谢地对面没有答应,约瑟夫耸了耸肩拒绝道:“哦,不用了。我也该走了,两点钟我约了考尼茨。祝你们有个愉快的下午。”

“谢谢您,后会有期。”

与对方挥手告别,安东尼娅跟随博凯里尼从正门离开剧院,她回头看了眼消失于另一方向的皇帝。事已至此她还是没有能松一口气的感觉,反而更多替身边人担心起来。她隐隐觉得皇帝转身离开时眼神里有那么几丝不满,希望是她在昏暗走廊里产生的错觉。

“那么安东尼娅,接下去我们去哪里?安东尼娅?”博凯里尼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去哪里啊……”女孩后退一步,重复了一遍对方的问题,“我有点不想跑太远,就在斯蒂芬教堂附近找地方呆一会好吗?”说实在她心不在焉。

“好,您说了算。”博凯里尼爽快答应了她的要求,两人找了家有沿街露台的店家坐下,点完饮料后博凯里尼试探着问她,“我可以问一些关于您那位朋友的事情吗?”

“您不问我也会全都告诉您的……”安东尼娅望着放在围墙上的花盆,拨弄那些探出来的紫色风信子,心情忧郁如后厨水盆里刚被钓上来的鱼。

“那再好不过。”博凯里尼尚未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他……我是说法尔肯施坦因先生,我没在维也纳听过这个姓氏,但他是贵族吧?哪怕他没有报出头衔,还穿得那么随便,从头到脚都没有一样装饰物,但也还是骗不过我,不然没法解释他那种无意中透露的傲慢。不过我并不是在抱怨,他远没有傲慢到令人不舒服的程度,甚至我认为那理应是个不错的人,只是有一层气场客观存在而已。”

“呃……那个……”安东尼娅想打断他,对面却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中会错了意。

“啊,不想细谈没关系。不过我至少想知道他是您的雇主之一吗?类似于给过演出订单或作品订单之类的?如果是的话,万一以后见再面我会更小心应对的。”他不想以任何方式连累她。

“您是该小心一点。”安东尼娅下意识地拿食指敲击着桌面,“我从何说起才好?唉,算了。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谎。他才不是什么拗口的法尔肯施坦因伯爵……”

“名字不重要,我没猜错身份吧?他提到的‘考尼茨’,也应该是我们所熟知的那个家族中的其中一位对不对?”

“我求您了,听我说完话再玩您的侦查游戏好吗,博凯里尼先生。”

见安东尼娅坐直了凝视着他,神情前所未有地严肃,琥珀般的眼眸里还隐隐约约透着些烦闷,博凯里尼道了歉。

“啊,不好意思!玩猜测陌生人的设定是我很喜欢的日常娱乐,那样的想象力练习有助于写剧本。”解释完毕,他握着面前的茶杯偏头作恭听状。

“也许您一时半会难以相信,但那是皇帝约瑟夫二世。”安东尼娅直白叙述道。

“什么?什么!请务必告诉我那不是真的!您一定在跟我开玩笑……”博凯里尼满脸都写着难以置信,“皇帝?我对统治者的认知是不是有很大偏差?!”

“很可惜,我没在开玩笑。”安东尼娅摇了摇头,“周四我去霍夫堡参与音乐集会时要是被问起来,我会替你美言几句的。但……别太指望我。”她故作镇定,内心已然哀嚎着为什么自己总要摊上比写曲子麻烦一百倍的事情。不是对方认知偏差,而是皇帝原本就是古怪的人。

“哦,这……”博凯里尼露出为难的神色,“算啦~现在后悔也晚了。”他无奈状耸肩,姑且继续享受下午茶时光。

宫廷音乐集会恢复的当天,安东尼娅提早半小时来到了霍夫堡,带着加斯曼老师的歌剧台本,准备在哪儿慢慢确认一下方便演出的选段。顺便可能需要整理一下乐器与椅子。

当她踏入那间惯例使用的音乐室,愕然看到皇帝已经兀自坐在羽管键琴前了。他面前没有放着乐谱,也不像要演奏什么的样子,而是虚晃地望着远处。看见她的身影,他才用眼神示意她过来。

“安东尼娅,近来过得怎样?”

“我很好,一切顺利,谢谢您。”

“我在威尼斯连泡了好几天歌剧院,听了有十几部作品,却发现自己还是更想念这里。”问候结束后约瑟夫开始说自己的见闻,“那是座美丽的城市,受市长邀请我搭乘政府的礼舟演着运河游览,加斯曼也陪着我,半路他带我去一座小教堂听唱诗班唱一部弥撒曲。我还能记得其中我很喜欢的一段旋律。”他在羽管键琴上弹出主调,并不完整但足以让安东尼娅记起是什么。

“那部弥撒我在威尼斯的时候每个星期都唱。”那段日子仍是她珍藏于心的平和回忆,“我也很喜欢‘光荣颂’的部分。”

“是,加斯曼告诉我他当年跟莫塞尼戈家谈判完毕去‘抢人’的时候,你就在唱诗班里排练。”他没告诉她自己站在那儿想象了很久她手持经文册,站在教堂穹顶之下演唱圣歌的样子。

“既然您喜欢的话,需要我唱给您听吗?”她心想既然对方喜欢的话。

“当然。”约瑟夫没料到安东尼娅会主动提出,看来她在稳步成长的不止是掌控音符与乐队的能力。听她虔诚地唱起「惟愿至高之处,荣耀归于上帝」,他同样由衷感谢神明将这个女孩送到他身边,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想经常让她单独给自己唱歌,然而类似的机会并不会太多。他不能在她建立属于自己在音乐界的声誉前,先毁了她的个人名誉。

不过这么说来,她的词作者看起来颇为“可疑”,他几乎能确定博凯里尼还有合作之外的企图。

尚来不及细想,其他乐队人员已陆续到来。

“您看过加斯曼老师的新歌剧了吗?”安东尼娅问他。

“还没有,你带过来的剧本就是新作对吧?”皇帝一边点头回应其他人的屈膝礼一边回答她。

“是,这是一部讲述歌剧院创作、排练过程的歌剧,戏中戏的表现方式,总之有一些非常有趣的内容。”她将备用剧本递给皇帝。

“那么,我们从第一幕开始。”他扫了一眼构架后把谱子放到谱架上,打算担任羽管键琴伴奏。

那是一部喜剧效果格外明显的歌剧,连角色名字都故意起得幼稚而愚蠢。活动全程几乎都伴随着笑声,尤其是当安东尼娅站在桌子上,扮演那个不可一世觉得剧院配不上她的女高音,指责快破产的剧院经理时,大伙儿笑到皇帝不得不提醒他们轻一点,不远处指不定还有人在赶报告。

一个小时过得太快,不得不结束娱乐时约瑟夫对安东尼娅说:“下次请你带自己的歌剧来。不管你写完多少。”

“好的,陛下。”她点头答应,“我争取多写完一些。”

“我不担心你,倒是你觉得词作者怎么样?”他随口问道。

“博凯里尼先生啊~他很友善也很认真。”安东尼娅抓住为那个笨蛋挽回颜面的机会,但愿他没有真的冒犯到君主,“他对自己的文字追求完美,也尊重作曲者的想法,乐意跟我一起一遍遍调整诗句结构,必要时改变用词让重音能与音乐契合。当我实在写不出来时会提供备选方案。说来连梅塔斯塔齐奥先生也挺看好他的,表扬他语句精炼,有塑造角色情感的天分。”

“你满意就好,加斯曼给到我的信息不多,毕竟对面也是新手,我希望他能力也好处事方式也好,各方面都能匹配你的……安东尼娅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我在谈论工作上的合作而已,你不要想歪?”

“没有啦……”安东尼娅摇头否认,她的思路的确歪去了别处,但明显不是对方暗示的方向——大家都偏好“匹配”的组合,这才是人之常情,为什么唯独她总在觊觎地位差距悬殊到难以触及的人?什么时候才能从做梦中醒来?

“我只是好奇那天您为什么用假名。”她试着转移话题,来不及考量那是不是可以问的问题。

“一时兴起罢了。”约瑟夫回答道,继而给安东尼娅讲了自己刚到罗马时发生的故事。表示潜藏身份能听到更多陈恳的真话,那可比一直被恭维着有趣多了。不过歌剧院那儿发生的对话目的截然不同,他从最开始就在套话,对于任何出现在安东尼娅身边的男人他都无法漠不关心,尤其是博凯里尼那样年轻、俊朗、礼貌、友善又与她有共同话题有共同出现的正当理由,且还是单身的男性。他当然希望安东尼娅的作品能演出成功大受欢迎,但那意味着她很可能顺势与这位词作者长期合作。之后再发生点其他什么,很可能也只是时间问题……

当天晚上约瑟夫一直在反复自问:第一,如果这两人在交往怎么办?第二,就算这一次侥幸无事发生,以后有谁要跟安东尼娅交往怎么办?第三,自己有什么道理看不惯“合适”的人与安东尼娅交往?第四,自己到底想怎样又想要她怎样?安东尼娅归根结底只是受他赞助的雇员,本质上跟加斯曼他们也没什么区别,她对他可没有提供音乐之外之物的义务。

当然,这堆疑虑并非那一晚才产生的,他很早以前就考虑过,只是无解,至今无解。他不愿面对,于是把问题抛置一边,直到当真遇到了假设中的情形,他才不得不认真考虑起来。至于最终能否考虑好是另外一码事了,但理智告诉他最大的可能性是他自己得想通,既然跟上帝发过誓要信奉理性主义,绝不成为一个胡作非为的暴君,那他就不该把无法抓住的东西硬抓在手里。

“等下你去哪里?剧院还是回家?”约瑟夫觉察到自己一不小心沉默太久,对面已然投来疑虑的目光。

“剧院,晚上我得跟乐队完整排练加斯曼老师这部《正歌剧》。”见皇帝起身也准备离开,安东尼娅抱起台本尾随其后。

“好,加斯曼回来之前需要额外帮助的话可以直接来找我。”他得确保没人为难她,“一般每天下午三点起到晚饭前我都在办公室里,你知道的,我的门卫不阻拦任何人前来谏言。”

“好的,谢谢您。”脑内的联想让安东尼娅差点笑出来,她不是没听说过有人家里丢了狗,冲进皇帝办公室哭诉的故事。

“对了,你下次去拉克森堡什么时候?”他想起来她的另一项工作。

“明天去。”她回答道,“您有何吩咐吗?”

“没什么特别的,但我会跟你一起去。”约瑟夫无奈浅笑,“再不去向特雷西娅报到,那孩子又要不肯搭理我了。”



10.

拉克森堡的音乐教学日氛围有些不对劲。

“这孩子有事瞒着我。”约瑟夫小声跟安东尼娅论断道。早先在楼梯口见到特雷西娅,对方眼神里竟不是“你怎么现在才来”的指责,而是“你怎么现在来了?”的意外,他瞬时觉得哪里一定不对。

“你们等一会,我来侦查一下。”他让两位女教师都稍许等候,亲自去找一溜烟躲进自己房间里的女儿谈话。

“哼,你想干什么?”女大公坐在椅子上,趾高气扬地昂着头。

“没什么呀,来问问你想念我没?”约瑟夫装傻逗她,口吻依旧温和,却透着掌权者与长辈的双重威压。

“没有!”小女孩还在嘴硬,气势上已然弱了下来。

“好啦,孩子。你是不是又干把作业本偷偷扔掉或者在家里藏小动物之类的事情了。”约瑟夫开始明着问她,“我告诉过你,不管是夜莺还是野兔在家里可养不活,放点吃的引它们来花园里,从远处观赏比较好。”

“真没有。”特雷西娅移开视线,即使年幼如她也知道自己的父亲极其讨厌有人在他面前不说实话。

“那你的衣柜里是进了田鼠吗?”约瑟夫走向细小声响传出的方向,余光瞥见他的孩子一副心虚想要阻止他却又不敢挪动的样子。

“好,让我看看这次是什么……啊!上帝啊!”

“哇呀~被发现了呢!哥哥下午好!”衣柜里的“生物”微笑着向他问好,根本打心眼里没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事。

“安托瓦内特,你怎么在这里?”约瑟夫满脸难以置信,“谁带你过来的?”

“我自己偷偷过来的哦。”少女的口吻仿佛还在寻求夸奖,“不然您觉得谁敢私自带我离开美泉宫呢?我自己偷偷爬上了一辆运草料的马车。”

“天……你这样太危险了!而且会把大家急死的,现在一定有很多人在到处找你。”牵起妹妹向他伸出的手把她拉出衣柜,“就算安全到达,也非常不优雅。”他深知后一条理由才能真正说服她在意起来,她最珍视的就是自己的外貌。等女孩在地面上站稳,约瑟夫看到她身上果然还有几根草。

“对不起啦~我好久没有见到特雷西娅了,很想念她。”尽管有在道歉,玛丽·安托瓦内特显然认定自己不会被批评,依旧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确实没有,尤其是当特雷西娅大声应和“我也想念我姐姐!”的时候,约瑟夫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走了。

——“都说了多少次了,她不是你‘姐姐’。”他不知第几次纠正道。

“我叫习惯了,改不过来!”

“行了,行了!你们真是……”约瑟夫走到房间外面对早就被动静吸引过来的女侯爵命令道,“海尔齐勒斯女士,请派人会美泉宫通知我母亲,说安托瓦内特……被我带到拉克森堡了。”

玛丽向自己的兄长点头致意,感谢他替自己开脱。注意到女侯爵身边的另一位女孩子,她热情而好奇地来到对方跟前。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就是特雷西娅的音乐教师萨列里小姐吧?”

“是的,殿下。”安东尼娅点头回应她,“叫我安东尼娅就好。”

“我的老师是格鲁克先生,他跟我提起过您好几次,还给我看过您的作品。我喜欢你您写的歌曲!非常可爱。”她颇为直白地向她表白,接着转头望向实际上应当是自己侄女的小女孩,“特雷西娅,我等下可以旁听你的课吗?”

“好啊,好啊~”更年幼的那位女大公高兴地蹦蹦跳跳起来。

“你们啊,这是能擅自做决定的事情吗?难道不该先问我同不同意?!”被僭越的父亲/兄长发出不满的质疑,“就算不问我,你们难道不得问一问授课老师的意见?”

“唉……?”问题就这样被抛了过来,安东尼娅来回看了看皇帝与两位女大公,“我没问题的!如果只是多一个‘观众’的话。”她回答完才意识到自己决定下得太快了,皇帝轻轻摇着头用“你怎么就同意了”的复杂表情看着她。

他在玛丽发出“我保证不会发出多余动静”的允诺后打断了她。

“不行,安托瓦内特。你不能永远让别人无限制地满足你。世界不会让你事事顺心的。”约瑟夫严肃地劝阻她,“特雷西娅在上课的时候你自觉找点法语练习写一下,你要是今天跟我回家前不完成点什么的话,我就在每天晚上的日常报告里把你的‘壮举’对母亲实话实说。”

“啊!好伤心哦……”玛丽露出委屈的表情,倒并不是刻意的,她天生就有让人不忍拒绝她要求的魔力。只是约瑟夫有不想太惯着她的理由。

“安托瓦内特,你很快要嫁去法国了,法语却依然说得很糟糕。连特雷西娅都很快都要比你更熟悉这门语言了。”他希望她重视这个问题,尽管那不完全是她的错,她年幼的时候一直受着松松散散的教育,快乐而随意地成长着。直到前几年法国皇室对她表现出兴趣,诸多苛刻的要求才忽然开始施加到她身上。

“好吧,我会努力的。”这位女皇最小的女儿很少正面反抗谁,让她做的事情她都会服从,至于能坚持到什么程度、会不会半路逃跑玩别的去则另算,她有的是逃避任务的小伎俩。去找课本前,她对着特雷西娅感叹了一句“真羡慕你,能跟哥哥一样很快学会别的语言。”

“无论天赋如何学习任何东西都是需要耐心的,我希望你能多静下心来看书。”约瑟夫除了母语德语之外,还能熟练使用法语、意大利语、匈牙利语书写与演讲,拉丁语也同样精通,并从仆人那儿学会了不少波西米亚方言。当他无意中看了眼就在他身边的安东尼娅,后者竟紧张地往后缩了缩。他不解地思索了几秒,才意识到那仿佛是一同被批评到了的尴尬:安东尼娅说起德语来跟格鲁克老师一样,总是夹着各种其他语言的词汇。因而他总是照顾她,与她说意大利语。

“你就不用担心了。”他压低声音对她说,“我确实革职过一批3年内都学不好德语的雇员,但不包括音乐家。你看格鲁克先生,他的语言用得比你更混乱。”

“我听见了!”特雷西娅双手交叉在胸前,“当音乐家真好,我也想当音乐家。”她绕着安东尼娅走了一圈,像第一次见她似的上下打量,像在确认些什么,末了站定说道,“我觉得你比我和玛丽更适合当一位公主。”

“别开这种玩笑啦……”

“我没在开玩笑。”

“好了,别闹了,都上课去。结束了你们再一起玩。”约瑟夫先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然后把玛丽塞进书房,在她面前摊开练习本,给她划定要写完的范围。又把自己的女儿塞到音乐室的羽管键琴边。

被问及他要不要听课时约瑟夫拒绝了,并不想打扰她们甚至给任课者造成额外的压力。他选择在隔壁会客厅泡上一杯茶,与女侯爵聊天了解下特雷西娅的近况。

起初一起如常,半个小时后,约瑟夫听见教室内传来一首优美的二重唱。他方才试着分辨这是用谁的作品改的降调加简化练习版本,猛然意识到除了特雷西娅之外另一个女声并不属于安东尼娅。料想到发生了什么,约瑟夫耐心等她们唱完这首歌,接着敲了敲门闯进去。

“安托瓦内特!”他的微笑仿佛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你又爬窗户了对不对?”

“哇唔……我错了!我只是太想一起唱歌了!”玛丽终于也露出些紧张的姿态。

没让约瑟夫现场发火的唯一理由不外乎他不想影响安东尼娅的情绪,毕竟她是无辜的。

“真是些令人头痛的孩子。”他自言自语抱怨道,取消了玛丽·安托瓦内特原定的下午娱乐时间,把她送到海尔齐勒斯女侯爵手里让后者亲自看着她。

对此特雷西娅异常不满,“你为什么出去一玩就是好几个月,我们稍微休息一会就不行呢?”她直接抗议,“而且玛丽只是来唱歌的她没有捣乱。”

“我可不是出去旅游的,那是我的工作。”约瑟夫试图解释,尽管他也知道这很难解释清,“知足吧姑娘,至少那你不用像我小时候一样面对六千页的历史书。”

“我!讨!厌!你!”

“特雷西娅……”

孩子的眼泪瓦解了约瑟夫继续说教的意愿,他后悔起自己有的是机会让她好好学习,为什么非要在长途出行回来首次过来看她时那么严格?

“对不起,我的宝贝。”他在她面前蹲下,轻轻伸手搭上她的肩膀,“我带你去骑马好吗?”他估摸着她也没心情再干把剩下的练习曲弹几遍之类的事情了。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诱惑得当很容易哄好。特雷西娅稍许闹别扭坚持了一会后乖乖跟着父亲去马厩。

安东尼娅被要求等待一会,毕竟她还得等同行的皇帝把她带回去,于是便在室外的一张桌子边修改她自己的乐谱,顺便远远看着那父女俩。

约瑟夫从马厩里牵出一匹白色荷尔斯泰因母马,是他特意为特雷西娅挑选了留在拉克森堡的。它叫海伦(来自于特洛伊战争的传说),身材修长毛色纯亮,十分对得起一位绝世美女的名字。这匹马现在已经十五岁了,性情温顺稳重,乐于与骑手合作,哪怕背上是个骑术不精也没有太多力量的小女孩,也能顺从指令而不会欺负她。

约瑟夫用笼头把马拴在一根木桩上,亲自去取出马具与清洁工具放在一旁,然后拿起刷子刷掉马毛上沾着的草屑与污迹。

“我可以一起来吗?”特雷西娅站在一旁问道。

“现在不行。她身上的灰尘太多了。”约瑟夫回头回答她,“自己打理马匹能让它更喜欢你。不过你的话还是不要自己干这些活了,会弄脏你的衣服。平时交给你的仆从就好,反正你也没有要单独外出的场合。不过等下我备好马了,你可以来给她的鬃毛编辫子。”

“好耶~”特雷西娅点头耐心等待。看着父亲又拿起钩子,捏起马的小腿清理它蹄子底下的泥土与杂物。

“好啦,这下你干净了。”约瑟夫偏头打量了一番海伦,确定它足够光鲜亮丽后给她套上水勒,接着把厚实的羊毛毡垫子放上她的肩隆,再叠上为小孩子定制过大小的侧鞍。勒紧固定马鞍的肚带时他听见背后飘来疑问:

——“为什么我不能跟你一样跨坐在马背上骑马?侧坐在马鞍上肯定不如那样舒服。”

“特雷西娅,我可爱的孩子。”约瑟夫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想着一点也不优雅的举动?”虽然他知道她大多数时候只是说说而已。不过女士们用侧鞍骑马,双腿都得放在同一侧,确实需要更好的平衡感与扶助技巧来操控马匹,那意味着她们学习时得花更多功夫。

最后用绷带缠好马的小腿保护关节,约瑟夫抱起特雷西娅让她给海伦在耳朵边上编了两条细细的麻花辫,并别上几朵淡紫色的小野花。

“现在她跟你一样漂亮了。”他笑着托住特雷西娅让她坐上马背,“上了马第一时间把缰绳拿起来,那样万一有突发情况马受惊了你还能控制住,你的骑术老师没有跟你强调过吗?”

“他有跟我说过!不小心忘记啦~”女孩一边抓起缰绳,一边等待父亲为她调整马蹬的长度,再整理好她的裙摆。

“好,去走几圈让马舒展一下。”约瑟夫打开围栏让马匹走进铺着沙子的训练场地,“顺时针与逆时针都走几圈,尽量让她的步幅拉长。”

马术是特雷西娅最喜欢的活动之一,坐在马背上她可以望向很远的地方,看看北面的河流,偶尔还能看见忽然跳出草丛的野兔。走到靠近城堡建筑的一侧时,她唱着刚刚学会的歌曲,向安东尼娅挥手致意。

安东尼娅同样挥手回应,看见特雷西娅又向另一方向挥了挥手,她才发现是女伯爵也来到了花园里,她身后的女仆带着茶具与点心。

“安托瓦内特晚点也会过来,我让她自觉把剩下的作文写完。”海尔齐勒斯沉稳地笑了笑,坐在女孩对面。似乎是为了防止引起尴尬地沉默,她继续对安东尼娅说,“特雷西娅只有跟她爸爸在一起时会笑得那么开心。平时的话,至少在我看来她的课业压力还是大了些,其他地方的皇室与贵族家庭对待自己的男性继承人都很少有那么严格。”

“我也觉得,不过她真的已经做得很好了。”安东尼娅赞同道,她想起自己七岁时就只是个成天想着法子弄糖果,外加缠着哥哥教她拉小提琴的笨蛋而已。她再次把视线移向皇帝,庆幸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她可以安心看着他,不用担心被发觉。他正在给特雷西娅讲述希望她驭马行走的路线,并耐心地一遍遍叮嘱她“马镫不要踩太深”、“脚踝压下去”……

自从搬去政府雇员集中的建筑内,她有意无意听不少人埋怨过当皇帝的脾气,说他简直不把雇员当人类而只当做国家机械上的零件;经常下达难以实施甚至无法实施的命令;把最极端的情况作为标准来要求所有人……想来他应该是习惯性对一切职责都太过认真才显得严厉,哪怕是「父亲」这一家庭职责。

半个小时后等特雷西娅骑累了,便从马背上下来。玛丽·安托瓦内特正巧也写完了她的作业,带着练习册蹦蹦跳跳地走出来。两个女孩手牵手一起跑向别处,不久后拿了一篮子胡萝卜出来。

“安东尼娅,你一起来吗?”特雷西娅双手圈在嘴边,冲她呼喊道。

安东尼娅应声来到她身边,立马被她塞了一根胡萝卜在手中。

“喂马吃东西很好玩的!”小公主一脸欢欣鼓舞地对她说道。

“你就为了那么幼稚的事情把你老师叫过来?”约瑟夫捏着女孩的后颈晃了晃她。

“可~是~真~的~很~好~玩~啊~!”特雷西娅配合摇晃的节奏继续表态。

此时安东尼娅发现马儿正瞪着浅棕色的大眼睛期许地盯着她手中的食物,于是她把胡萝卜举到它嘴边,略感忐忑地看它咬了一口,咀嚼了没几下又着急地咬下第二口。平日里她只给兔子、麻雀、松鼠或者猫咪喂过食物,马毕竟是远比人高大强壮的动物。加斯曼也有养拉马车的挽马,但她平时并不会去接触它们。

她的小心并非被害妄想,当胡萝卜只剩下末端的一截而马儿又准备往下咬时,皇帝握上了她手向后移开。

“小心!你这样她可能会不小心咬到你。”他把另一根胡萝卜折下一小段示范,“剩下的部分要放在掌心地给她,手指向下以免被马灵活的嘴唇不慎卷进去。”见安东尼娅被雷电劈过般愣在原地,约瑟笑了笑安抚道,“不是故意要吓唬你,海伦的性格温顺又谨慎,确实从来没咬过人踢过人。但音乐家的手指比别人金贵得多,况且你还在创作期内,万一碰伤不能弹琴就麻烦了。”

不!不是被马咬的问题!是他握了她的手……

安东尼娅明知自己在小题大做,却无法让内心的骚乱平静。她忧郁地抬眼望向皇帝又很快移开视线,对方显然根本没有察觉到他方才的举动对她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为了掩盖小情绪她模仿对方示范的方法把余下的胡萝卜喂给海伦,然后一下下摸着她的鼻梁缓解突如其来的心理压力。

不妙的是尽管肇事者无动于衷,他的两位女眷倒是全都发现了异样。

“嗯~~~~~~~~”特雷西娅故意发出意味深长的鼻音。

“孩子,你干什么?”约瑟夫不知所谓地问她。

“哥哥经常在关键时刻迟钝,根本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原谅他吧。”玛丽凑到安东尼娅耳边压低声音说道。此刻连海伦都十分有灵性地打了个响鼻“配乐”。

“于是女孩们,你们到底在策划什么?”现场唯一的雄性动物一头雾水。

“在说想开夏末派对,不然秋天一来晚上会冷就没机会了。”玛丽随便编了个理由。

“是吗?我会考虑一下的。”约瑟夫倒是不反对。他大半个个夏天都不在维也纳,错过了不少惯有的夏日晚会。不过也正因为他长时间不在,最近堆积着要处理的事务很多,不知道有没有精力实施。

当天晚上回到家后安东尼娅趴在自己的台本与乐谱上怎么也收不回思绪。她放下笔看了一会其他的书,还是在脑内编造着不对头的幻想剧情,失眠到深夜,然后自我审视自我批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与这幽深无望的爱慕纠缠?为什么类似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发生,她却一次比一次更无法阻止自己的念想?为什么她就不能实际一点?或者索性坦然一点能停留在“想想又不算罪孽”的程度不要庸人自扰也算是解决之道,然而并做不到。

连续数日,安东尼娅把所有的时间贡献给她的作品,集中精力写曲子,防止闲下来没有东西转移注意力又跟自己过不去。

到了下一周,加斯曼终于慢悠悠地从威尼斯回来了。他叫上安东尼娅与博凯里尼一起去他家中会面,他迫不及待想要看他们写得怎么样了。

数月未见安东尼娅可想念自己的老师了,高高兴兴带上所有手稿(哪怕是只写了几个小乐想的半张纸)跑到加斯曼家里,却率先发现了其他令她惊讶的事情。

“咦?芭芭拉?你什么时候……”

“哈哈~上次你来的时候没发觉吧?”芭芭拉调皮地笑着,“我好几个月前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故意穿着宽松的衣物除了医生外谁都不知道,打算给这在意大利玩得可尽兴信也没给我写几封的男人一个惊喜。”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很忙!”加斯曼毫无意义地辩解,并在祝贺声中企图把今天的主题拉回来。

他花了半小时多仔细把安东尼娅目前完成的曲目都看了一遍,先表扬了一番她与词作者都比他想象中做得更好,又让安东尼娅给他逐一解释在细节上的想法,比如对颤音使用或对乐句分段的安排是想营造怎样的氛围。接下去他第三幕的构建提出了一些修改建议,末了不忘提及关于歌手的问题。

“格鲁克跟我说过加里波第对这部剧有兴趣?如果他愿意演唱再好不过了。”加斯曼又快速翻看了一遍每一曲使用的调,“哦,不过他可能会要求你给他一首降B大调的咏叹调,自从他唱我的《职场爱恋》以一首降B大调的《爱诉予我》成名后,他就上瘾了。”

“可是那一角色的独唱我都不打算用降B调写。”安东尼娅为难地皱眉,“会破坏整个第一幕的结构。”

“没关系,我也不打算一直惯着那头倔……咳咳,我什么也没说。虽然根据歌手的喜好修改是好习惯。”加斯曼挠着下巴沉思片刻后说道,“有办法了!晚点你单独给他唱谱时,让抄谱员给他在五线谱开头少写一个降调符号,他就会以为那是降B大调而不是降E大调了。”

“这……能管用吗?”安东尼娅觉得这个诡计一点也不高明。

“相信我,孩子。加里波第虽然歌唱得好,但乐理完全不行,他不会发现的。”加斯曼信誓旦旦断言,“万一出事儿了说是博凯里尼的鬼主意就行。”

“加斯曼先生,为什么是我?”博凯里尼忍不住提出异议。

“帮您的合作者承担点小风险而已,您就那么不乐意为团队做点牺牲吗?”加斯曼眯眼发出质问。

“倒不是不乐意。”博凯里尼考虑的是其他问题,他又望了眼作曲者,说道,“直觉告诉我安东尼娅从一开头就不愿意撒谎。”

“嗯,是的。”安东尼娅点了点头,“我总觉得欺骗他不太好。”

“别担心,没什么不好的,又没有恶意。”加斯曼笑着挥了挥手,“那家伙只是有点需要用特殊手法来驱散他的……自以为是。要是他在没必要的事情上一直坚持,也会影响他自己的前程。”作为剧院的乐长,他就算要争取最好的阵容也不会单方面欺负歌手。

“倒是博凯里尼先生,您怎么直接叫她名字了?也不再使用敬称。你们什么时候关系那么好的?”加斯曼发出另一个更为严肃的质问。

“是我让他叫我名字就可以啦,还有公开场合保持礼貌无可厚非,私底下讨论工作的时候我觉得随意一点就好了。提示我提议很久了,他最近几天才执行。”安东尼娅抢答道。

“怎么回事安东尼娅,你还急着袒护起他来了。”加斯曼心想平时你身边叫你名字的可都是长辈。

“不是,我……”女孩一时间不知该怎样解释。

“抱歉,不过我无意冒犯您的爱徒。”博凯里尼跟着表态,“更改称呼只是为了交流方便,仅此而已。”

“别误会,我可不是在管制你们的用语。”加斯曼的意思正好相反,“要是你们能再……唔……”

“够了弗洛里安,你少说几句。”芭芭拉从背后抱住她丈夫的肩膀,她察觉到安东尼娅已经很拘谨了,“等下一起吃午饭吧?今天有新鲜的鱼。”

危机暂时过去了,安东尼娅松了口气。但加斯曼的提问让她不由得警觉起来:博凯里尼不会真的对她有额外的想法吧?如果有,她该怎么办?

餐桌上安东尼娅偷瞄了好几次身边的词作者,甚至暗自承认:啊,他是个不错的人。然而内心深处的另一个声音立马反驳道:可是有其他人更好!——可那只是个幻影啊安东尼娅,哪怕真实存在也是幻影,她对自己说。然而又有什么用呢?她无能为力。她也只能祈祷情况不要再变得更复杂、更尴尬。

但很多事情会怎样发展人真的控制不了,且往往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反而最容易出现。

几个平稳的工作日过后,某天早晨安东尼娅在城堡剧院门口碰到皇帝,后者跟她随意聊了一会。对话刚刚结束打算告别时,门卫给了安东尼娅一份捎带给她的报纸、一只信封与一只礼物盒子,后面两样物件说是博凯里尼先生给她的。

“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为什么有人给你礼物?”皇帝回头问她。

“没有什么特别的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给我礼物。”回答完她隐隐感觉这样不妙。

“哦,那大概是单纯表达友善。”皇帝口吻平淡地推测道。但安东尼娅确定自己看见对方眼里有愠怒的神色一闪而过。

等正式说完再见,望着皇帝往霍夫堡走去的背影,安东尼娅脑内飞快跑过一连串疑问:他生气了吧?可是为什么啊?这几分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接下去该不该做点什么?

她并不敢细想,生怕得出点自己都害怕的结论。

回到挚爱的剧院阁楼里,安东尼娅纠结了好一会打开剥开里面给他的信封。里面是一首十四行诗,开头有一段解释:

——「记不记得第一次遇见你时,我承诺要是再能相见我会送你一首十四行诗?原谅我现在才兑现,为了让它配得上你我修改了无数次。」

天呐,别……她不敢往下看具体内容就塞进了抽屉里,生怕看到预想中的字眼。

令人不安的一天,然而她可以选择不读自己词作者的信,却无法选择不读其他某些信。

——次日早晨她收到了皇家信函,通知她一周后拉克森堡会举行为期十天的社交聚会活动,要求她随意准备一些舞曲、小夜曲或嬉游曲,并标注活动期间她与乐队需要驻扎在拉克森堡。

除了格式公证的正式信函外,信封里还有另一张纸,是皇帝写的:

 「安东尼娅,乐曲订单不用太当真,没时间写或不想分心即兴演出便可。主要是特雷西娅和安托瓦内特想玩一下,不会有太多人,你熟悉的人里就叫上了加斯曼与格鲁克。你也是被邀请的嘉宾之一,所以算不上工作性质,希望你能玩得开心。」

好吧,暂时到其他地方躲一会也不错,安东尼娅这样想,外加写点别的东西转换下心情兴许能冷静一点。

收起信件前,她又看了一眼皇帝的落款。

唉……真的能冷静下来吗?



11.

九月中的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了,但还不至于冷到无法在室外活动。

安东尼娅是跟加斯曼一同前往拉克森堡的。后者告诉她要不是皇帝整个夏天云游在外,这样的活动理应在七八月份频繁举行的。

到了目的地,安东尼娅发现城堡已经布置过了,花园里放上了许多额外的桌子与烛台。一架羽管键琴也被搬到了室外,周围留出一块给乐队的空地。

在二楼客房里把自己安顿好,她打算跟着加斯曼老师一起四处走走。刚刚下楼就看见特雷西娅从走廊另一侧向她飞奔过来,扑进她怀里。她下意识地把女孩顺势抱起来,远处传来了她父亲的声音:

“孩子,别太激动。快下来,你已经长大了,变得越来越沉,别人会很累的。”

“没关系的陛下,您别看她身材苗条,力气可不算小。”加斯曼冲对面说到,刚想举点什么例子,被安东尼娅用眼神瞪了回去。

“那我可以组个小分队捉迷藏吗?”特雷西娅转头问道,她可对红酒、香槟没任何兴趣。

“只要你能找到人愿意陪你玩。”约瑟夫笑着回答,并提前预警,“不过不许一直抓着安东尼娅,她或多或少要演奏或者唱歌的。”

“哼……那我去找玛丽了。”小心思被识破,女孩从安东尼娅身上滑下来,悻悻离去。

“早知道应该把凯特琳娜也带来,她也能唱不少曲目了。”作为城堡剧院的乐师长加斯曼清楚合唱队里每一个孩子的情况,“不过你还真是招小孩子喜欢,以后应该是很好的教育者。”

“哪只小孩子喜欢她。”约瑟夫提出异议,“我所知的喜欢她的大人都不在少数了。”

“包括您吗?”加斯曼爱开玩笑的癖好又犯了。

“不包括我吗?”约瑟夫反问,这种语境下他不选择闪烁其词,以免欲盖弥彰。

于两人的笑声中安东尼娅无奈摇头,果然只要他们碰到一起必然会翻出这类脚本。她已然逐渐习惯,至少不会像最早那会那样窘迫到想钻进琴盒里。

最初的两天愉快而平静,她时而跟加斯曼一起演奏,皇帝本来就非常喜欢他的弦乐组,往往会拿来大提琴加入他们。

到了第三日晚上的舞会时间,玛丽与特雷西娅吵闹着要拖所有人一起玩游戏。

“嗯,我们这边一共十个人。”特雷西娅拿出纸牌整理出十张,背面朝上,让每个人抽取一张,“爸爸,你别把眉头皱那么紧,我没打算让你打牌我知道你不会。”她先安抚好最可能不愿参与的人,“于是,有人抽到K了吗?”

“殿下,这是什么新的卡牌游戏发明?”罗森博格伯爵看着自己手中的牌面问道。

“不是卡牌游戏,而是「谁抽到国王可以随意命令其他人干什么」的游戏。”特雷西娅爬到一张椅子上站着,挥了挥自己手中的牌,“哦!感谢大家把K留给了我。”

“那么,您要下怎样的命令?”聚会嘉宾之一的艾莲诺·里希腾施坦因女伯爵抬头问道,她身边的两位姐妹已然偷笑起来。

“停一下!这是什么愚蠢的游戏?”约瑟夫感觉自己是全场唯一不明白游戏规则的。于是特雷西娅又单独为他讲解了一遍,听到一半他就抱着匪夷所思的心情再次质疑道,“我为什么要玩这蠢游戏?命令谁做点什么本来就是我的权力。”

“这不一样啦,爸爸!”特雷西娅双手叉腰,着急地说道,“游戏里你只能下一些有趣的‘小命令’,比如说……我示范一下吧。请‘4’与‘7’跳一支华尔兹。‘4’跳男步,‘7’跳女步。要是两位不照做不好好玩游戏的话,我就再也不理他了,永远永远不理他。”

“还有我,我也不理他。”玛丽·安托瓦内特跟进加上筹码。

“4在我手里。”加斯曼把牌面摊开到桌上,“于是我的舞伴是谁?”他先转头面向身边的格鲁克,“可千万别是你。”

“不是我。”格鲁克冷静否认。

众人分别低头检查自己手上的数字,陆陆续续摇头表示不是自己。最终,大家的目光谨慎地游移向唯一尚未开牌的人。

“我只放了一张‘7’我确定。”特雷西娅凝视着他的父亲,“肯定就是你了。”

“什么?!”约瑟夫愕然将面前的纸牌翻开,果然那是一张红心7。

“上帝啊……”加斯曼率先惊呼起来,而其余人的偷笑则更为难以掩盖了。

“哥哥,你不想我们不理你的对吧?”玛丽眨着眼睛暗示兄长不要半路逃跑。约瑟夫虽然板着脸,却愿赌服输地走向已经在舞池那儿的加斯曼。玛丽叫着“亲爱的哥哥等一下”跟了上去,把一朵随手摘的小野花别在他鬓侧。

零碎稀疏且偷偷摸摸的笑声欲盖弥彰,一旁的乐队用毫无必要的调音掩盖笑意。唯有特雷西娅象征性用扇子挡着嘴,笑得很大声。

约瑟夫少有地没有干涉任何人,他看见加斯曼有点尴尬地对他伸出手作邀请妆,并用只有彼此听得见的音量说:“失礼了,陛下。”

摇了摇头表示不介意,约瑟夫搭上加斯曼的手,另一侧的手臂架上对方抬起的手肘。余光看见格鲁克幸灾乐祸地抬起手与小提琴首席示意,开始远远地指挥乐队奏响舞曲。显然也是迫于内心难以压制的幽默感,管乐乐手一连吹出好几个奇妙的杂音。

往后退的第一步约瑟夫就差点被他的舞伴踩到,加斯曼的脸色又无奈又过意不去,而统治者只感到荒诞,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会搅和进这样的局子里?为了避免进一步的尴尬,他抓着加斯曼上臂处的衣物,几乎是拽着他绕着舞池走了半圈。两人完全没有踩在节拍上,且互相都不愿意与对方贴得过近,刻意躲开令他们手忙脚乱失去平衡,仿佛舞台上故意引人发笑的喜剧角色——即便当事人根本不是故意要制造幽默效果,周围人包括不在游戏小组内的其他宾客也都在笑。毕竟这样的场景可能一辈子都不见得再能见到。

“爸爸,你为什么站得那么直?你应该像其他女士一样优雅地微微后仰,偏头望向一侧。”特雷西娅的快乐几乎要溢出来。

“还有应该再凑近加斯曼先生一些吧?至少不要低头看地板。”玛丽·安托瓦内特跟着起哄。

安东尼娅的座位背对舞池,她撑着头,约束住嘴角僵硬的弧度,时不时望一眼正在火上浇油让乐队加快演奏速度的格鲁克。光是背后传来的脚步声都能让她想象得到具体发生了什么。最终,耐不住好奇她还是回头观望了,非常“不幸”地与皇帝对上了视线。她略带歉意地笑了笑,又瞬间懊悔起会不会被误解为嘲弄。转过头继续面对长桌,她看到两位女大公笑得都快趴在桌上上了。

约瑟夫本来就快转晕了,舞蹈路线由男伴主导,而加斯曼走了太多的旋转步伐。半分钟后他忍无可忍地抓起音乐家的手腕,把他拖回起始点后抬高手到他头顶强迫他像个最蹩脚的芭蕾演员般转了个圈,以示这支舞结束了。

乐队识趣地随便加上一段尾声终止舞曲,约瑟夫先挥手让加斯曼入席,接着他抓起杯子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十分严肃地说:

“我要行使我的权力了,游戏暂停,不许进行下一轮。”

“为——什——么——?”特雷西娅交替摇晃着腿大声抗议。

“亲爱的宝贝,你已经把我害惨了,这还不够吗?”约瑟夫冲她说话时还能维持温和,“那么,接下去!”他扫视了一眼全桌其余人,“为了洗刷这荒唐的倒错感,接下去我要跟在场每一位女士都跳一支舞。”他先对右侧的里希腾施坦因女伯爵发出邀请,“艾莲诺你先来。”

艾莲诺恬然一笑,起身跟上他。这位姑娘来自巴伐利亚的奥丁根-斯皮尔伯格家族,自从嫁给里希腾施坦因亲王她定居维也纳后,她跟两位姐姐组以及其他贵族女性建了“公主沙龙”,讨论社会政治相关的话题。由于艾莲诺时常能提出独到且有建设性的建议,后来她直接成为了皇帝的友人和谏言者,经常被他邀请讨论一些对策,所以跟他很熟悉。

“我的老朋友,你可真是太贴心了。等下我也跟你跳一支舞以表谢意好了。”再次离开座位前,加斯曼揶揄了一番格鲁克,他打算去乐队那儿吩咐点细节,路过安东尼娅身边时还对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安东尼娅已然被皇帝的“命令”搞蒙了。所谓“在场每一位女士”,理论上也包括……她吧?肯定包括的吧……啊啊啊包括的吧?她环顾四周,其他姑娘们一切如常,至于特雷西娅还在因游戏中断而不高兴是另外回事了。

冷静,又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她迅速跟自己的内心谈判,跳一支舞而已,音乐沙龙上演示舞曲的时候她也跟加斯曼跳过舞,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唉!自己到底在紧张什么啊!

安东尼娅不敢随便观望,尽管她还挺想观赏的,也只能在对方来到附近时微微偏头偷瞄。只要有合适的搭档(反正不是加斯曼那种),皇帝是优秀的舞者,他掌控舞步的熟练度不亚于他演奏乐器的技巧。步伐足够舒展,身姿稳健,旋转时能带动女伴走出顺畅而美丽的弧线,没什么可挑剔的。

也不知道等待的时光里该干什么,好在玛丽过来拯救了她,女大公鬼鬼祟祟地跑过来问:“格鲁克先生与您的老师加斯曼先生平时都这么互相调侃的吗?”

“差不多。”安东尼娅点头,给她讲起一些音乐沙龙的轶事。例如有一次他们四手联弹一首曲目,结果坐在凳子右边的加斯曼非要去弹琴键左边的低音区,格鲁克也不示弱站起来从加斯曼后背上方绕过去按高音区的琴键,两人便滑稽地扭作一团。

玛丽哈哈大笑表示自己也想试试,问对方愿不愿意陪自己玩。安东尼娅一边答应一边注意着身边的动向,她的注意力没法完全转移到别处。

约瑟夫已经将艾莲诺带回了她原先的位置,转而牵起她的姐姐利欧珀尔丁。安东尼娅听见他们交谈了几句,之后他们的舞步只掠过一条对角线便回到起点。

“轮到你了,安托瓦内特。”约瑟夫向他不知为何似乎打算跑开的妹妹要求道。

女孩来到兄长身边,伸手拿走那朵杵在他头发上已经被他遗忘的花儿,同时踮起脚在他耳畔说道:“其实你只想跟安东尼娅跳舞吧?”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约瑟夫低头反问,过于严肃的口吻外加过于大声,反而出卖了他被揭穿的不悦。离他近的一些人甚至都听到了动静,正在张望发生了什么。

“好嘛~我什么也没说哦~”玛丽调皮地抿着嘴不停眨眼睛,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约瑟夫对她而言作为舞伴还是太高了些,她象征性地把左手搭在对方的右臂上,余光里她的哥哥有点恼火又无处发泄的样子让她觉得有趣。

此时在桌边,特雷西娅已然开始打哈欠了。

“不好玩,我想回房间画画。”她有点疲惫地说道,“明天我肯定骑马到日落,晚饭后就睡觉,再也不参与无聊的舞会。”

“要我带你回海尔齐勒斯女侯爵那儿吗?”安东尼娅试探着问道,她没用地想要逃跑。一时间忘了特雷西娅一贯具备的、超越年龄的洞察力。

“我现在把你拖走的话,爸爸会报复我的,比如给我布置三百页的作业。”她不停摇头,“他明显为了要跟你跳舞才毁了我的游戏。”

那一刻安东尼娅认真考虑起要不要道歉,然而来不及思考了,皇帝已经来到了她们这边。

“哼,别找我了!我很累,也不想跟你跳舞!”特雷西娅生气状扭头,双手交叉在胸前。

“那我不管你了。”他顺势耸肩,“等你再长高点我再考虑你吧。”

语罢约瑟夫露出坦然的、透着纯粹快乐的笑容,终于到了他真正想要的环节了。

“安东尼娅。”他向她伸出手,等待她回应的几秒里,他稍许后悔起为什么早先没想着制造这样的机会?由衷感谢小特雷西娅(无意中)设的局,她永远是他的小天使。

真到了类似于即将上场演出的关头,安东尼娅反而没有那么慌张了,她将左手手指搭上对方掌心,指掌与手腕的关节以既定角度摆出从容而优雅的姿态。

“怎么了,一脸严肃的。”约瑟夫牵着她稍许远离人群后说道,“你还是笑一笑好看,真的。”

“毕竟舞蹈不是我长项。”安东尼娅不置可否地回答。

“没有人能任何事情都做到最好。”约瑟夫倒是明白她总对自己要求非常高,“我不会期望你干什么都能有演奏或者作曲的水平的。”

说起作曲,两人都听见加斯曼在乐队那儿大喊:“两位等一下!稍等!”他胡乱在一只手提箱里翻找着乐谱,“安东尼娅我要把你自己写的舞曲找出来!我肯定带来了的!不可能记错。”

他确实没记错,很快找出了好几份谱子分给乐队。

最初几个音符响起,约瑟夫抬起手臂摆出应有的架形,等到安东尼娅贴近过来同样将自己的手臂架上来摆好舞姿,他再小声问她,“这首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新写的吗?”

“是的,到这里来的前一天写完的。”——还有些地方没有修改,她并没料到加斯曼会急着拿出来用,否则她一定不交给他。

谢天谢地发明华尔兹的人要求女士侧开脖颈望向别处,安东尼娅得以让视线岔开。但她确定此刻皇帝正注视着她,让她突兀地担心起自己的领饰与发饰是否有整理妥当。她试着保持微笑,希望自己没有笑得太不自然。对方的气息太近了,隔着手套她都能感觉到他的体温。

沿逆时针转过一个拐角,安东尼娅顺从步伐将头偏向另一侧时不可避免地扫视过她的舞伴。然后她的思绪便胡乱发散起来——「为什么皇帝在节日晚会上都不肯换掉他那件军装外套?有点想看他穿其他正装,一定也很好看吧?等等什么叫“也很好看”安东尼娅你又在瞎想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平常心一点呢?对面会以为你不高兴的。珍惜一点这样的机会吧,以后绝大多数情况下都得跟乐队在一起的很难有下次了……不,不对!应该停下想要更接近这个人的念头才对!」

自我劝阻管自我劝阻,心底里安东尼娅还是产生了些小懊悔——她该把这首舞曲写长一些的。

曲目终了时两人在舞池的另一侧,约瑟夫故意的,慢吞吞地牵着女孩没去乐队那儿,而非回到其他人那里也是故意的。他内心在嘲笑自己竟要靠这种幼稚手段来跟她多呆一会。

加斯曼见皇帝过来便把手中的谱子递给他,他知道他肯定是冲这个来的。

安东尼娅却霎时惊恐起来,因为加斯曼手上那份竟是她的手稿,现在去抢下来已经……晚了。

“我很喜欢这两行单簧管的旋律,能非常明确地令人感到快乐,配合舞蹈本身的话……哈哈哈哈哈哈哈!安东尼娅!”

“至于那么快乐吗,陛下?”加斯曼挑眉询问,一副自己错过了什么精彩戏码的架势。

安东尼娅发誓要是皇帝把乐谱上的“多余之物”指给加斯曼看的话,她会不顾礼节与身份冷哼一声的。还好这一次他没有。

“没什么,没什么……”约瑟夫推测加斯曼应该是临时翻出来演出没注意到,否则他一定也会笑的。因为那一页下面有一行字迹歪歪扭扭的小字,仿佛书写者已经脱力了:

——「好饿啊,抽屉里什么都没有。」

“来,还给你。”他把手稿交给它的主人,否则加斯曼一定会偷看的。见安东尼娅果然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他开始带着她回到人群那儿。

“下次再那么饿的话,霍夫堡就在剧院对面。”他小声对她说,“你可以去厨房找吃的,不好意思的话直接来我办公室找我也行。”

别啊!那岂不是更不好意思!怎么可以为了这种事情去觐见君主!她发誓以后绝对不会忘记去剧院工作前要随手稍带一些面包干了。

次日上午,女孩们凑在一起排练一些歌曲。特雷西娅与玛丽都喜欢阿卡贝拉,安东尼娅便与她们一起练习。后来艾莲诺与两位同名的利欧珀尔丁姐妹也加入了她们,再往后,歌声便把男人们也吸引了过来,先是皇帝与罗森博格伯爵,然后是加斯曼。

问题就出在加斯曼,他在排练间隙与大家聊天时,谈到乐队有一位大提琴手身体不适回家休养了,从剧院调了其他人来接班,那位乐手除了给他带了些工作安排与汇报类的文书外,还替博凯里尼先生带了封信给安东尼娅。

“那封信在我那儿我等下给你。”加斯曼对安东尼娅说道,依然完全没有察觉到空气中的不悦,他甚至补充调侃道,“他是不是喜欢你找借口联系?明摆着你在这里也没办法动那部歌剧的。有什么十万火急非要跟你讨论的?”

“我不知道啊。”安东尼娅满脸尴尬地摇头,又到了她最头痛的环节之:怎样让老师停下来。

“其实那孩子还不错,你不妨考虑一下。如果暂时没有其他更心仪的人选的话。”他的口吻听起来是在严肃建议而非开玩笑。

安东尼娅不知所措,怎么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哪怕加斯曼有意无意“戕害”她已是寻常事。她更没料特雷西娅忽然跳出来站在她前方,抬头凝视着加斯曼,大声宣告:“我反对!”

加斯曼露出惊讶的表情,几秒后温和地笑了起来。

“殿下,我无意质疑您的观点。但您在反对什么呢?您甚至不认识博凯里尼先生。”

“我不需要认识,那听起来就是配不上萨列里老师的人。”女大公强硬表态。她的家庭教师刚想稍许阻止她有失礼数的发言,结果更过激的还在后头。

“那您觉得什么样的人才能和她在一起?”加斯曼耐心地询问她,哪怕她没有高贵的身份,他也很少因为对方是个孩子而不听取他们的看法。

“我觉得她应该嫁给我爸爸!唔……”特雷西娅大声说出她的豪言壮语。

“上帝啊!特雷西娅,今天怎么了?”海尔齐勒斯女侯爵把女孩抱过来捂住了她的嘴,甚至来不及用眼神跟她的父亲确认要不要这么做。

约瑟夫浅淡地叹了口气,他必须得化解这场小闹剧,也只有他可以。从对面镜子的反射里他能看到安东尼娅已经很焦虑了。

“过来,孩子。”他示意女侯爵放开正在扭动挣扎的女孩,等她来到自己跟前,他双手扶上她的肩膀,“以你现在的年纪,一切还都能解释为玩笑。我也知道你非常喜欢安东尼娅才会说这样的话的。但我希望你明白,人的话语是有力量的。尤其是你,想想你自己的身份、头衔与地位。然后仔细考虑你的每一句话语都可能给其他人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哪怕无心之语也不代表不会造成困扰。大家能体谅你还小,不足以弄明白一些观点该不该说,但你至少可以选择私下再谈,而不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来,好吗?”

“陛下……对小女孩儿说这些这是不是太复杂了。”罗森博格企图继续缓和气氛,“我听着都要绕糊涂了。”

“没关系的,她能明白。她可不是普通的小女孩儿。”约瑟夫笑着戳了下特雷西娅的脸蛋儿,“好了,你们继续排练清唱剧吧,晚点又该举办家庭音乐会了。在座的男士们,我们去找点别的乐子怎么样,比如桌球之类的。或者谁想跟我去外面转一圈杀几只野猪?”

待男士们识趣跟着皇帝离开,女侯爵说要去找点更好茶点也暂时离开。见管教自己的人离开,特雷西娅憋坏了般大声抱怨:“我又没说错什么,为什么我要挨批评?”

“好孩子,你要是为了萨列里小姐好,就别再提这茬为妙。”艾莲诺建议道,“你还小,又一直住在这里不清楚状况。以你父亲那可怕的脾气,真没多少女孩愿意接近他。不信等你再大一些回到美泉宫了可以打听一下他的‘光荣事迹’,你会惊讶于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冒失不体贴的男人,白白浪费了他英俊的脸。”

艾莲诺素来不避讳批评皇帝,她知道他有多古怪,时常因不满于谁都预料不到的点而发脾气。但他总体而言却不反感别人批判他,不管是工作事务上还是个人风格上。当初放言:“我要是约瑟法皇后,被丈夫这样对待我早就找根绳子在树上吊死了!”的也正是她。

“在他身边总让人觉得二加二不一定等于四,还可能是三点五或者四点五。”利欧珀尔丁补充道,“经常出入皇宫的人里谁没被他冲上来讽刺过,类似‘你怎么打扮的像一把干枯的芹菜?’或者标准不明地嫌弃你走路太快或太慢。可能他的姐妹里看见他不绕道走的,也就只有安托瓦内特和了。”

“还有和他的皇后同名,也同样不幸死于天花的约瑟法。”艾莲诺摇了摇头。

“唉,其实我知道。”特雷西娅冷哼了一声,“我听说过好几个版本的故事,关于我妈妈当年对他有多头痛。”女孩对于自己的母亲并没有明确的记忆,她过世时她还太小。

“皇帝跟你在一起的时候还能像个人类,其他时候就……”艾莲诺忽然意识到是不是该打住了,女人们一旦谈论起花边话题,总容易发散得太远,“你还好吗?萨列里小姐?希望没对你造成太大心理负担,毕竟你是他的音乐家这里最需要频繁见他的就是你。”

“没事啦,我现在很好。”安东尼娅语气轻松地表示自己没有那么脆弱。随后顺着艾莲诺的提问给她解答起一些小提琴演奏上的问题。那个女孩的性格也是聪敏开朗的类型,跟她谈话很愉快。

至于皇帝那边,她倒是希望自己能对皇帝“改观”呢,然听了那么多恶劣事迹后,她还是觉得那仿佛在谈论另一个世界的人一样。

毕竟从她认识皇帝算起,对方一贯态度良好,甚至对比来看有点好过头了。



12.

安东尼娅回到家里才想起来拆开博凯里尼的信件。感谢上帝,里面真的全都是工作内容,比如提议给维尔蒂基尼的另一首咏叹调也加入长笛,配合柔和的弦乐来描绘这一角色阴柔的性格。他询问她是不是特别喜欢双簧管?几乎所有写给女高音的曲目里都有这一乐器与歌手的“对话”。

前一个问题,她本来也就那么打算的。至于后一个,她仔细思索了一下倒不认为需要修改,应该是从加斯曼那儿耳濡目染继承来的偏好。

人都已经回来了,回信似乎没有必要。之后见到博凯里尼本人跟他聊聊吧……可是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仿佛不是很乐意跟他交谈太多。

想起前几天加斯曼在拉克森堡多嘴的询问,安东尼娅又隐隐烦闷起来。那依然是个不确定的问题,倘若博凯里尼真的对她有某些方面的想法……那也不是他的错吧?

上帝啊!不奢求有所改观,请让一切至少维持现状。不要再发生更多的事件了——每天睡前与早晨的祷告里安东尼娅都是这样祈求的,兴许是她足够虔诚,总之她的心愿灵验了。自从某天在剧院撞见加斯曼与博凯里尼郑重谈话后,后者就再也没跟她除了工作之外有更多交流。

她偷偷去问加斯曼跟那位词作者说了什么?加斯曼表示保密,他又不会害他们。并表示你最好抓紧写,他想要把她这部作品排进今年圣诞节的节目,顺利的话至少能一直演到第二年年初的狂欢节。

“现在是十月。”他告诉安东尼娅自己的打算,“十一月的一半过去前你总得写完,那样才来得及准备戏服、道具、和排练计划表。之后还有制作海报等一系列纷杂但一定要做的事情。”

安东尼娅回到家后暗自惊呼「那你怎么不早说啊!」,不过她终究没有再多抱怨,摊开已完成的部分,把剩下的时间规划了下然后全力去完成。

期间她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社交,加斯曼也不再让她额外的与这部剧无关的任务,类似排练一些小编制的室内乐项目等都停止了。如果星期天的沙龙不想去也可以不去,他那样对她说。

安东尼娅心想沙龙活动就等她写完了再去吧,反正她也没有多重要。刚刚庆幸于又能节省出一些时间,接下去的那个星期一,她就又被加斯曼叫去“浪费时间”了,后者的仆人给她带了口信,说加斯曼邀请她来他家中一趟,并神秘地表示虽然没有重要的事情但非常希望她来。

都那么说了,安东尼娅没有拒绝的理由。下午她出门前思索了一会,出于直觉换了套稍许正式些的衣服,事实证明这一选择再正确不过:

到了加斯曼家中他看见格鲁克与梅塔斯塔齐奥都在,但这显然不是要开小型音乐会的架势。

“啊!安东尼娅!”见女孩出现加斯曼立马笑了起来,“这次我肯定要让你第一批知道好消息了,不能像上次那样把你忘掉!”

“于是到底是什么好消息?”安东尼娅与另外两位前辈点头致意后开始东张西望,“咦?芭芭拉不在吗?”她疑惑于为什么自己最想聊天的人不在场呢?哦,等等!难道……

“我刚想说你上楼去看看她好了,反正你是女孩子。”加斯曼于她计算日期的间隙抢先说了出来,“我的孩子前天早上出生的,芭芭拉现在精神还不错。”

“啊?这真令人高兴!”安东尼娅露出欣喜的表情,急匆匆地踏上楼梯,她听见身后飘来一句“慢一点哟,别摔倒了”的叮嘱。

芭芭拉正编着几根丝带解闷,处于想睡一会又不是很想睡的边缘,见到安东尼娅她的情绪被瞬间点亮了,热情地与她贴面亲吻以示问候。

“一切还好吗?”安东尼娅轻声问道,无论如何对方看起来都颇为疲惫。

“当母亲总是很辛苦的。”芭芭拉明明只比对方大一岁却不由得端起经验之谈的口吻,“提前劝你一句,我亲爱的姑娘。一定要给自己真正心爱的人做这件事才行。”与此同时在她手势指引下,安东尼娅绕到另一边,隔开一段距离小心翼翼地望了望正在熟睡的孩子。

“是男孩子吗?”她询问时把声音又放得更低了些,见芭芭拉点头,她回到她身边继续说,“啊!加斯曼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呢?我该给你们带礼物的!”

“你的话,真要给我礼物什么时候都不晚。”

“唉,但是总归有点小过意不去……”

芭芭拉让安东尼娅先搬个椅子来,等她坐定后平淡又不失热忱地说道:“我们就不用纠缠于这种礼数与小恩小惠啦~弗洛里安说以后要是孩子们中有对音乐有兴趣的,他就躺着偷懒,全都塞给你教。不喜欢就算了,他也不强迫谁学什么。”

“好啊~没问题!我的荣幸!”安东尼娅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了,她很愿意这样回报她的老师。

晚些时候芭芭拉想再休息一会,安东尼娅就下楼回到客厅,加斯曼又跟她提了遍同样的事情:“以后那孩子就扔给你教育了啊~免得他不练琴闹脾气的时候他,孩子妈妈拦着我不让揍。”

“没那么夸张吧……我也不会揍学生的。你也没揍过我啊~”安东尼娅故意夸张地往后缩了缩。

“姑娘,我哪能揍你?就算我下得去手,多少人要不舍得。”加斯曼的调侃状态随时都能开启,甚至翻起了古早旧账,“你可受欢迎了,我可不想哪天在剧院后台被人报复。”

接下去又是一阵来自格鲁克与梅塔斯塔齐奥的劝阻与扯开话题,安东尼娅一边顺着他们跑题谈论起自己的作品,一边暗自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偷偷给加斯曼的孩子讲他们父亲当年的趣闻,作为另一种“报答”。

最终《女学究》还是按时写完了,从写完成稿的那一刻起安东尼娅才感受到真正的艰难。

她周旋于各个群体忙到眩晕:先跟歌手们一遍遍确认曲目细节,告诉他们自己想表达怎样的情感与怎样的音色,当她给大家演示时还时常被调侃“您应当亲自来演唱”。另外,由于这是一部全新的剧,不像许多有共同神话、传说背景的剧本一样能用一些已有的道具或布景,一切包括演员服装在内都得重新制作。乐谱在抄写时也要一份份校对,安东尼娅几乎全程都亲自负责这一环节。

与乐队一起完整排练时,女孩终究遇到了最大的麻烦——从第一遍起,她就感受到了一些敷衍,而到了第二次第三次,一些乐手的抵触感逐渐溢出。他们变得越来越不配合,有人装糊涂假装没听懂她的要求,哪怕她在谱面上特意标识了,也会时不时被忽略。

再晚些时候,凯特琳娜悄悄告诉她一个传闻:小提琴首席朱塞佩·托拉尼私底下跟不少同事抱怨过。那位先生说人情管人情(比如看在她老师的份上),但变成严肃认真的工作场合的话,他还是不怎么愿意被一位女性指挥。

安东尼娅听完后陷入惆怅,她不知该怎样应对,也不知道该不该向加斯曼等人求助。她姑且选择以更温和地方式与乐队沟通,底线是不放弃自己想要的演奏效果。

然而即便她再怎么谨慎,冲突还是出现了。

那天上午他对小提琴声部的乐手说:“这里八个小节请大家都不要揉弦。想要营造更清晰坚定的情绪。”

“上次要求加入揉弦的也是您。”有人忽然反驳道,另安东尼娅措手不及。

“可是……我从来没有提过那样的要求。您记错了吧?”她很少半路改变主意,如非有独特的灵感她比其他人更讨厌频繁更改计划。

“我也记得上星期您这么提过,萨列里小姐。”另一位小提琴手附和道,继而更多附和接踵而至。而剩下一部分人即便“不记得”她之前提过这样的话,也只是茫然地互相看来看去没打算替她证明。

安东尼娅瞬间十分委屈,兴许确实有人记错了,但她能觉察到其中有一部分人是故意这么说的。她也明白此刻不可以表露出多余的情绪波动,否则往后她可能再也控制不住乐队了。

“诸位请安静一下。”她保持着淡然且坚定的语气,“兴许这里产生了些误会,但我保证这会是最后一次。我的总谱上有全部的标记,晚点我让抄谱员抄一份放在你们那儿备用。万一要修改哪里我会跟你们核对的这样行吗?”

都说到这份上了,乐队暂停了小喧闹继续排练。把总谱翻到下一页安东尼娅松了口气,这一劫算是过去了,但谁都保证不了晚点还会不会发生什么。

中午排练结束后她依然是最后一个走的,当日她碰巧跟演唱阿尔特米娅一角的女歌手克莱门蒂娜谈了一会,又遇到了博凯里尼所以跟他聊起了相关事宜。她没有对他提起早上排练时发生的变故,但当他们路过剧院经理的办公室时,两人都听见了罗森博格伯爵在跟托拉尼先生激烈交谈。他们肯定不是故意要偷听的,但那两位也太大声了,且交谈内容让她和博凯里尼先都忍不住在墙边驻足。

“先生,我没有不尊重萨列里小姐的作品。她的作品本身我们都是认可的,不管怎样还有加斯曼先生与格鲁克先生全程指导着。但您难道打算让她亲自指挥首演吗?那未免有些……出格。场下的观众会怎么想,你不觉得不止我们会有看法吗?我诚恳建议劳烦您邀请加斯曼先生来指挥一下,或者让她的词作者博凯里尼先生来也行。这对大家都有好处。”

“恕我现在没有空处理这件事,我晚点再给你答复,但不出意外并不会改变,作曲者指挥自己的首演天经地义,我与加斯曼先生从一开始便是那样敲定的。”

“您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但我是出于同样想要更好的演出效果才来跟您说这番话的。”

“托拉尼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嗯?”

“没什么,抱歉既然您没空那我不多耽误您时间了。”

听见对话即将结束,安东尼娅与博凯里尼心照不宣地先行快步走开,从剧院后门出去,否则被怀疑偷听道义上有些过不去。

“晚点我也要跟罗森博格伯爵谈谈。”博凯里尼回头往幽暗的走廊瞪了一眼,“我绝不会跟你抢指挥的位置,这没道理,我个人先拒绝那样的建议,我相信加斯曼先生也会拒绝。”

“谢谢你的理解,别太在意,没事的。”安东尼娅倒过来解释道,算是在安慰他也是在安慰自己。

“安东尼娅请你跟我说实话。”博凯里尼停顿了一下,等她抬头望向自己,“之前乐手们排练时有没有为难过你?”

“唉……还是有一点的。”安东尼娅本身就是不擅长搪塞的类型,便尽量轻描淡写地把发生的一些事情描述了下。

“我的天,这点乐手……”他听完后一时间难以评价,“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排练总要继续的。”安东尼娅自己都有些动摇,但她不想放弃,“我想至少大家在追求更好的演出效果上是统一立场的,从那个角度出发的话……”

“你有时候真的……”博凯里尼忍不住打断他,不过他很快用手势与表情跟对方道歉,“世界不会永远美好,你得做一些更坏的打算。”

语罢他觉得跟她说这些也无意义,于是向她保证下一次排练时,他也会到场的看到底什么情况。

安东尼娅自是不会拦着他来,也没指望未来会有多大改观。走到家门口了忽然又不是很想进门,她原路返回打算索性去找加斯曼聊一聊,如果乐队跟她再爆发更严重的正面冲突,她可能会为了自己的作品能顺利出演做出让步,拜托老师帮自己指挥吧。

加斯曼刚好不在家,从他的仆从那儿得知他去拜访其他人了。安东尼娅赶忙终止自己的不告而访,让对方不必告知主人自己来过,她不想打扰到芭芭拉。

出来都出来了,去公园散会步吧,安东尼娅这样想。

初冬的天气已经开始冷了,路人不多。她兀自埋头往前走着,主观上不愿去想之前发生的事情,但那些场景与话语的碎片还是不停钻入她脑袋。

听到背后有马蹄声逐渐靠近,他下意识地往边上靠了靠让出道路,然而那蹄铁均匀敲击地面的脆响仿佛跟着她移动。

回过头查看的同时马匹也刚好在她面前停了下来。那匹毛色黑亮到反光的马打了个响鼻,安东尼娅顺着他梳理妥当的浓厚鬃毛向上望去,然后微笑着向皇帝行礼问好。

“一般情况下到了这种季节,大家都不太愿意出门了。”约瑟夫从马上下来,缰绳绕出来拎在手中,示意对方继续往前走,毕竟站着更冷,“你也小心一点,演出前身体欠佳的话很痛苦的。”

“谢谢您,我会注意的。”

“最近很忙吧?精力不够的话我那边你可以暂时不用来。”

“没关系,我能应付。”安东尼娅心想如今见他可比见剧院乐队心情愉悦多了。

“一切顺利么?”

“……还行。”

她的犹豫哪怕只有短暂的半秒也已足够出卖她。不过约瑟夫没有追问,他早就担心过剧院其他人员可能会不配合的问题,晚些时候他随便问问别人(比如罗森博格伯爵)便能得知详情。所以他只是安静地陪着女孩走了一段路,分别离去。

事实上次日皇帝亲演看到了那些矛盾。他也想偷偷看一看安东尼娅的排练,所以特意核实了剧院的工作表才跑去找罗森博格伯爵。方才与剧院经理一边交谈一边穿越后台,约瑟夫便听到舞台那一侧传来争吵。

“您到底出于什么立场和身份袒护她,博凯里尼先生?写完作品你们的合作就结束了。”

“您这样说未免有些强词夺理,这是我参与构建的作品,我难道没有资格追求更好的最终呈现吗?”

“您要是真的追求演出时的效果,就不该支持让萨列里小姐指挥,上次你私底下找我聊的时候我就对您那样表态的。你们难道还有什么其他的……啧,利益纠葛或者情感纠葛?”


“托拉尼先生,您到底想表达什么?”

“我想表达什么大家都明白,您如果非要逼我明说的话……”

不,不行。赶在争吵者口出恶言之前,约瑟夫从幕布后面缓慢现身。

“怎么回事?那么吵。”他的语气听起来只带着轻微的不悦,像是在指责吵闹本身而不是内容,“我正好有时间也有兴趣,请为我随便表演些你们排练好的。”他随手拉了个椅子坐下,望了眼指挥示意她开始。

“我们先把序曲再来一遍吧。”此时歌手并不在场,安东尼娅便这样决定。她把总谱翻到最前面,深吸了一口气,趁此机会把她之前引起争吵的细节要求再提了一遍。果然这次没有人反驳她,演奏时也都按照她的要求来。

待序曲终了,皇帝给了乐队一些诚挚的掌声。

“看起来你们状态很不错,细节上的表现细腻又衔接顺畅。强弱转换与音色都无可挑剔。”他先夸赞了他们一番,接着转头看了眼安东尼娅,故意以开玩笑似的口吻说,“看来萨列里没少折腾你们,你们之中有些人已经露出快要罢工的表情了。请坚持一下,她就是这样的性格,做什么都要求非常高。总之我很喜欢这部剧,也认可她的风格,首演的时候我一定会来的。”

从此往后直到最后一次带妆排练,再也没人为难安东尼娅。为了不激化矛盾她也做了些让步,等乐队能正确演奏出她想要的效果后,她便回到羽管键琴的位置,更多地去指挥歌手。

演出前一天晚上,她怀着忐忑又激动的心情再次来到剧院。当天的演出之前会有第二日的预告,她听见一位工作人员对着全体观众宣布:“明天意语剧院将会荣幸地演出一部新歌剧《女学究》,词作者是加斯托内·博凯里尼先生,作曲是安东尼娅·萨列里女士。这是两人的第一部作品。”

安东尼娅听见了一些掌声,让她的焦虑稍许平复,似乎是个好兆头。至少有观众表现出了兴趣。

次日早晨她其实不必早起也不必去剧院,但心神不宁中她还是决定过去一趟。半路一些街边张贴的纸张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是今晚她那场演出的节目宣传单,读着上面自己的名字她不禁愉悦地笑了起来。心想可能其他地方应该也有张贴,不会只有这么一张,她便在城市里转来转去到处寻找其他的宣传单阅读。

正是在这过程中,她通过路人的交谈得知自己昨天忙着进行最后的排练错过了一件大事件——皇帝约瑟夫二世将他的长女玛丽娅·特雷西娅女大公向公众公开了。大家都在夸赞她跟她的母亲一样端庄美丽,透着相仿的灵气。

啊,那样的话特雷西娅应该就从拉克森堡搬回来了吧?安东尼娅这样想,感觉以后兴许能更多见到她。兴许她也会参加她父亲的音乐集会。唉,对了,她晚上会来吗?要是跟皇帝一起来就太棒了。

当晚特雷西娅确实来了, 当晚她跟皇帝一起出现在正对舞台的皇室专用包厢里。现场立即为他们献上了掌声。

而当她在羽管键琴前坐下,她看见了对侧坐席上的加斯曼老师。哪怕不确定他能不能看清,她还是给了他一个坚定的微笑。

歌剧开始了,乐队与歌手的状态都很好。给加里波第多写一个降调符号,让他以为谱面是降B调而不是降E调的小诡计也颇为成功,并没有被拆穿。外加一些运气,那首咏叹调是当晚获得最多掌声的一首,他还被要求返场重唱了一遍。

艾薇拉的咏叹调表现上稍许有点问题,女高音依然没能把那种「对学识的热爱与自信」表现充足。但乐曲本身已经能够打动观众,总之反响还不错。

演奏羽管键琴时安东尼娅总忍不住偷瞄观众席,她知道皇帝几乎每一曲终了后都会望向她向她点头致意。而当特雷西娅对着她“Bravo!”时总能带起更多的应和,她心想晚点一定要好好感谢这位小公主的善意。

直到全剧终了谢幕,安东尼娅才于梦境般的恍惚中逐渐清醒过来,怀揣一种与上次作为歌手演唱《阿尔西斯特》截然不同的心情。

做到了呢,自己是能够做到的——以作曲家的身份被认同。不止是音乐的演绎者更是创造者。

她特意先悄悄跑到出口附近听观众们的反响。她听见有人说:“这部歌剧不错。”另一位女士表示:“我非常喜欢,有趣。”、“作为两位初次创作的新手真的很不容易了,看起来他们合作颇为默契。”、“剧情稍许令人无聊,但其中几首独唱很好听。”、“一个女孩竟然也能写出这样的作品。”

这样的评价已经让安东尼娅相当满意了,她跑回后台,看见博凯里尼正在与加斯曼交谈,便前去加入他们。

“真是精彩的演出,安东尼娅。”加斯曼给了她一个拥抱,“我为你骄傲,孩子。”

“谢谢,你一路帮了我太多……”安东尼娅此刻感动到几近流泪。太好了,没有辜负老师的教导也没有辜负众人的期待。

“你们应当合作更多作品,大家都觉得你们风格相契。”加斯曼接着说道,同时看了看她与一旁的博凯里尼。

“我们明年再写一部歌剧怎样?”博凯里尼问道。

“好啊。”安东尼娅点头,工作层面这位词作者并没有什么让她不满的地方。

“那我可以再单独问你一个问题吗?”

“……唉?”

什么情况?安东尼娅一脸茫然。就看见加斯曼老师嘴里说着“你们聊,你们聊”一副对一切心知肚明的架势,转身去往别处。周围其实还有其他人,但他们都忙于应付自己的事务或谈话,不会来注意他们。

不!千万不要是那个问题!女孩瞬间反应过来某种潜在的危机,那样就麻烦了!奈何人最糟糕的预感总是最容易应验。

——“安东尼娅,你可以跟我交往吗?”

博凯里尼温和的询问像一根尖细的针,刺破了今夜快乐的泡沫。不,不行!但是她要拿什么理由拒绝她呢?为什么每当她获得些什么,上帝就要相应给她一个难题?上一次演出与这一次演出都是。这难道是剧院幕后稀疏寻常的戏码吗?后台那些老旧的木板到底见证了多少台本之外的爱恨情仇……

但她必须要拒绝他。哪怕她承认他是一个出色且得体的人,倘若她不是沉浸于更大的幻梦,理应会喜欢他的,只不过……

“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她迫使自己说出这些无情的话语,否则后患无穷,“我已将自己的内心献给上帝与音乐了,它没有办法再属于其他人。”

博凯里尼本就没有百分百不会被拒绝的自信,万一她喜欢别人而他尚不知晓呢?心有所属的话他自然不会强行追着她,未免不够大度彻底被她讨厌。他只是没料到对方搬出的竟是听着如此飘渺的理由,怀疑起那是不是“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的委婉说法。

因此博凯里尼不打算追问缘由,浅淡地表示有些小遗憾,然后把她送回加斯曼那儿。

加斯曼捎带安东尼娅回家的路上才问她:“你拒绝对面了是吗?我有些好奇想知道为什么。”

“……你怎么知道?”安东尼娅都感到困倦袭来了,这个问题让她又回到警觉之中。

“之前是我多此一举跟他谈话,让他收敛一点他的爱慕,等你们有所成就时再来找你不迟。”加斯曼笑着摇了摇头,“谁都看得出他对你的热情。”

于是安东尼娅复述了一遍理由,加斯曼听完严肃地沉思片刻,末了感叹道:“看来连我都低估你了,我本意只是希望你幸福快乐,而你选择了更为崇高也更为辛苦的路。怎么说……将自己献祭给缪斯女神也没什么不好的。倘若成了谁的妻子,你怎么也不可能继续像现在这样自由创作。”

等一下,哪有什么崇高理想……不过是无意中拔高了自己的借口。

回到家里安东尼娅失措于如何收拾心情。那注定又是一个失眠的夜晚,欢欣与惆怅纠缠在一起,仿佛命运在警示她不可能万事如她所愿,一旦欢乐降临得太多便会相应发生些错愕之事来平衡。

归根结底是自己的错吧?若非心心念念之人遥不可及到连实情都不敢对任何人诉说,一切也不会复杂到这种地步。可笑的是若非那位君主的支持与眷顾,她恐怕在追求音乐的道路上都无法前行至此地。事已至此,她还想再得到什么呢?她自己都觉得博凯里尼既无辜又不走运,为什么要喜欢上一个溺死在妄想中的人呢?她心里清楚拿博凯里尼这样的青年去跟“那一位”作对比极其不公,后者拥绝对权力,以至于他只要付出举手之劳就能达成普通人百倍努力都难以企及的目标。就像那天他在舞台边坐了不到十分钟就摆平了不愿配合她的乐队。所以安东尼娅你为什么还不肯醒悟过来?皇帝的好很大程度上只是基于“他是皇帝”这一事实。而皇权光环之外的部分,她又能触及到什么呢?最终只会搞到自己一次次在床上抱着枕头转辗反侧罢了……

说来安东尼娅翻了个身,迫使自己想点别的。她这部《女学究》在之后的狂欢节里还要演出四到五场。她有点担心后面的场次能否维持观众们对它的喜爱。之前加斯曼建议她之后都不用亲自指挥了,他会找合适的人来代替她,稍作让步是必须的,等她变得更优秀更有名望时再态度强硬一些不迟。最近就给自己放个假吧休息一阵子。

以及,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过去的一整年愉快而充实,充满是令人欣喜之事。有结交新朋友、有身为教师的成就感、也有了证明自己能力的第一部完整歌剧……只不过联合起末尾的小瑕疵来看,她总有一种什么东西终会摇摇欲坠的不良预感。

往后的几天天气都不好,去剧院的人肯定会减少,这无可厚非。安东尼娅此刻抱着“只要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的态度,毕竟如果后续演出完全冷场了,她肯定会有所听闻。

但坏消息还是来了,不是来自剧院。1770年似乎不愿给她一个好兆头。

被通知最近宫廷音乐集会暂停,恢复日期未知。第六感告诉她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不是皇帝像去年那样又出远门了。

果然又过了两天,她从加斯曼那儿得知了详情。

——特雷西娅女大公忽然高烧不退,她的父亲日夜陪伴她,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13.

一月于普通人而言是欢乐且轻松的新年节日,大家躲在温暖的室内,与家人、朋友一同望着窗外的雪花,愉快谈笑着。

安东尼娅应邀去加斯曼家中小住几天,丰饶的食物与安宁的氛围都不能抵消她内心的阴霾。即便坐在壁炉边望着那跳动的橙红火焰,听着加斯曼与芭芭拉的合奏与其他宾客的笑声,她还是一直担心着特雷西娅,这个年纪加上这个季节,疾病通常格外凶险。

剧院尚且正常运作着,出于变相寻求心理慰藉,安东尼娅一直与凯特琳娜在一起。然而即便是一贯大大咧咧的后者,都察觉到了她心绪不宁。

“安东尼娅姐姐?最近有什么麻烦事情吗?”她在日常练声结束后问她,“像是来不及写完的曲子之类的?还是心上人不给你写信?你看起来总是不怎么高兴。”

“我非常不放心我的学生。”安东尼娅直截了当地解释,“我从上个星期就听说她在发烧,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但愿她有逐渐好起来。”

“那你不去看看她吗?”凯特琳娜跟着皱眉,“就像如果我病了你一定会来看我的对不对?你会给我苹果汁与故事书的吧?”

“唉,你为什么不盼着点自己好呢?我希望你们谁都能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安东尼娅拍了拍年幼女孩的头顶,口吻更为失落一些地说,“我也想,但我并不能去探望她。”

“为什么不能去啊?”她不解。

“特雷西娅殿下可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无论平时受到怎样的优待,她终究没有随意进入皇宫探望皇室成员的资格。她甚至不知道该向谁打探消息。

恍惚间又一周过去了,那个周二安东尼娅跟格鲁克一起在剧院里,后者给她看自己刚刚拿到的剧本《帕里斯与海伦》。作为一种对她的指导,格鲁克会给她讲解自己的作曲思路以供参考。他告诉她这个部作品会延续他的歌剧改革思路,就跟《奥菲欧与尤丽狄茜》和《阿尔西斯特》一样。

安东尼娅正仔细研究着格鲁克写在草稿纸上的框架结构,有一位宫廷信使忽然到访。他穿着黑色长袍,带来不详的气息。

“打扰了,格鲁克先生。我有来自女皇的任务转告给您。”

迅速判断了下状况,格鲁克小声对女孩说:“你稍微等我一下。”然后跟着使者去隔壁单独谈话。不到三分钟他便回到原地,在安东尼娅身边坐下,表情里带着挥散不去的凝重与愕然。

“您还好吗?收到了什么难题吗?”安东尼娅小心翼翼地问。她看见格鲁克深长叹息,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低落。以对方的年龄与阅历,露出那样的神色一定发生了非常特殊的事态。

“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安东尼娅……”年长者停顿了很久,一遍遍寻找措辞,“特雷西娅殿下她……就是你能想象到的最坏的结局。我方才接到的是指挥葬礼乐队的任务。”

不!什么?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偏偏会这样……

“求您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一定不是真的!”

心头的阴云落下了,碎裂在荒芜的寒冬大地上。泪水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已不受控地涌出眼眶,她根本顾不了自己是否在师长面前失态。为什么?内心不断重复着这个问题。特雷西娅还不到八岁,为什么她的生命旅途才刚开始就结束了?谁会想到那场歌剧首演竟会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她。她当时还在想她身上那件淡黄色的礼服真漂亮,盛装之下她的笑容是多么优雅啊,想必长大后她会是令无数人为之倾倒的美人吧……结果这些遐思竟只能成为幻想。

“太可惜了。”格鲁克无奈地摇了几下头,把手帕递给安东尼娅,“我也算教过她一阵子,跟安托瓦内特女大公一起,那是个相当有灵气的孩子。太可惜了,还那么年幼……”他又重复了一遍。等到女孩情绪稍许平静下来,他才问了她点她一定会在意的:“你想参加葬礼吗?想的话我把你编进合唱团。我知道你很喜欢她,毕竟她是你第一个学生,看得出那孩子也很喜欢你。”

“好,谢谢您。”安东尼娅点头,颤抖的声线里带着浓重的鼻音。这大概是她唯一能够正当出席的方式了,否则她并没有充足的理由与身份。

当天回到家,安东尼娅发现自己根本不敢去细想任何相关之物。她熟悉这种令思绪如坚冰般冻结的错愕,若干年前她双亲忽然过世时对于死亡她也是相似的反应。不同的是那会她对未来人生的慌乱甚至压过了悲伤,她更多地担忧失去依靠的自己要怎样活下去。好在她一路都是幸运的,惨淡的生活只存在于她最初的想象中,从未真正发生过。来到维也纳至今,她一直视加斯曼为自己的第二位父亲。

然而,特雷西娅……比起自己“微不足道”的悲伤,安东尼娅无法想象那位父亲该有多么痛苦。信使是女皇派来的,任务交给了格鲁克而不是加斯曼,也就是说看起来是她在安排一切。

所以,皇帝还好么?那毕竟是他唯一的孩子。

这又是一个注定无解的疑虑。

三天后安东尼娅与乐队一同进入霍夫堡的奥古斯丁教堂,她跟身边的其他人一样穿着纯黑的修女式长袍,站在宏伟的穹顶之下异常清冷。她依然没有自己正在做什么的实感,哪怕她手中拿着格鲁克的安魂曲的唱本。当人类执拗地不愿意接受既定现实时,确实会这样。

她站在靠近圣坛一侧的台阶上,望着架于穹顶正下方的祭台。小公主躺在鲜花丛中,身边摆着皇冠与家族徽章,被上千支蜡烛所围绕,好似仅仅在安稳沉睡。

皇室成员是从另一侧进入教堂的,女皇的身后跟着她的几位女儿,她与其中一位小声耳语着。她们身边还有几位沉默的男士。在这群人安定下来之后,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皇帝才悄无声息地从阴翳中现身。他没有在长凳上坐下,故意站在一个并不明亮的角落里,而周围其余人也似乎有意地又往远处挪了挪,与他保持距离。

安东尼娅往皇帝所在的方向望去,他背后高处的烛台把混浊晃动的光芒覆盖在他身上,与半米开外一束窗户透入的直烈阳光相对比,显得他的身影朦胧而黯淡。从他脸上安东尼娅捕捉不到任何表情,他只是安静地望着前方的祭台,至始至终不移开视线也不带任何情绪,就像一尊稍许会眨眨眼睛的雕像,也不比雕塑更有生机,仿佛他的一大部分内心也已跟着死去,同样需要一首安魂曲。

——「垂听我的恳求,所有生灵都应当来到您面前。赐予他们永远的安息,哦主,以永恒的人光亮照耀他们……」

唱起《永恒安息日》的歌词,安东尼娅怜惜起上帝为何要如此早地召见这个女孩,哪怕她真的像一位天使。

合唱团的歌声与蜡烛的光芒会在之后一天一夜里陪伴逝者。到了中午十二点安东尼娅与另一批歌手轮替。一旦音乐与歌声停止,教堂就像一个庄严的空洞,被悲伤的寂静所填满。

她离开时,早上到场的皇室成员与贵族、官员们都已离开,只有皇帝还留在原地。所有从他身边路过的人心照不宣地沉默、躲避,没有人企图跟他搭话,甚至没有人暂时停顿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

安东尼娅尚未来得及第二次回头看他,她就被教堂门口等候的海尔齐勒斯女侯爵叫住了。

“萨列里小姐,方便聊一会吗?”她用听着有些嘶哑的声音问她。

“好的,您说。”安东尼娅立即答应。

两人便走到隔壁的小礼拜堂那儿,女侯爵兀自叹息了好一会,无从开口,最后索性先递给她一册整理好的纸张。

“这些是特雷西娅殿下写下的句子与短文,还有一些画作。我想你那儿应当还有一些她画了装饰图案的乐谱,麻烦你有机会一起交给皇帝。”她低声请求道。

“您不亲自去见他吗?”安东尼娅询问,她发现这位比她年长二十岁却一贯优雅的女士如今看起来露出了苍老与憔悴。

“我昨天本来想去见他的……”女侯爵又叹了口气,“根据传统那孩子的遗物会留在她的家庭教师那儿,也就是我手里。不过她父亲写了信给我,要求我把她的一些珠宝饰品,还有那件绣着花朵的条纹麻纱睡袍留给他,外加她的笔迹。”

“所以您后来没去吗?”

“去了,但是我半路碰到了女皇陛下。她建议我不要亲自过去,她可以代为转交。她了解她的孩子,这个时间去打扰皇帝的话,稍有不慎他下一秒就可能会情绪失控。”

安东尼娅不是不能理解,但她为什么不能晚些时候再过去一次呢?在她斟酌要不要追问之时对方亲口把答案说出来了。

“我的任务结束了,过几天我就会回到家乡尼德兰。”语罢她颔首望向墙上油画框里的圣母像。

“嗯,那祝你好运。”安东尼娅只是礼节性地回应,对方却像被戳到了痛点是的一阵颤栗,接着她哭了起来。

“我不配拥有好运,我没能照顾好殿下……”她双手捂脸,试图压抑自己的抽泣,“那是个多么善良体贴的孩子啊!对许多事情她会厌烦却也会理解……她发烧得厉害,却还在反过来安慰其他人‘别担心,我会好起来的,我没有多难受’。见完医生她就静静躺着休息,唯一的要求是让她爸爸陪着她。谁都希望她快点好起来,情况却……越来越糟糕。她频繁表示胸口疼痛,接着是干咳与呼吸不畅。而当她越用力吸气疼痛就越强烈。她忍耐了很久,我们一遍遍为她擦掉额头上的冷汗。但最后几天里……哦,上帝啊!”眼泪让叙述者无以为继,她捂住自己的口鼻,等到这一阵急促的悲哀过去,才继续说道,“最后的日子里,她的哭声在整座翼楼内都能听见……她拒绝吃任何东西也不肯吃药,除非她父亲亲手喂她。从她一旦躺平就呼吸困难开始,皇帝只能整夜把她抱在怀里让她斜靠着自己。最后她也是在他臂弯中离开的……上帝啊,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这个孩子,到底有谁做错了什么吗……”

安东尼娅就像当时格鲁克静静等她冷静下来一样,静静等待海尔齐勒斯止住她的眼泪。她让那些句子只是像影子般从脑内掠过,她没办法在这种场合下去想象对方所描述的画面。语言的力量是可怕的,能还原最让人心碎的场景;却又会在另一时刻苍白无力,就像她此刻全然找不出可用来平复心情的句子,不管是身边人的心情还是自己的。

末了她只是说了一句:“您别太难过了……虽然我也很难过。”

然后两人一同离开霍夫堡。

回到家安东尼娅整理起乐谱,自从她寄了一份被她勾勒了花边的乐谱给皇帝后,小公主就喜欢上了在她的谱子上画画。所以安东尼娅还特意给她抄出一些自己之前的作品让她画。当时她还对那孩子说:这下这份谱子充满收藏意义了。怎么也想不到那些站在乐章末尾空白五线谱上的小鸟,竟然会成为用来纪念她的遗物。

把乐谱与她写的文字收纳到一起的时候,安东尼娅纠结了好久自己该不该翻看一下那些纸张。“该不该看”与“敢不敢看”都困扰着她。最后她只在夹入乐谱时(无可避免地)看到了第一页,那上面是特雷西娅学习时抄写的拉丁语变位,靠近底下的几行歪歪扭扭的,显示出她对作业快失去耐心了。这点字母没有什么语义,却让人更为难过——尚在一点点学习的年纪,她离开得太早了。

次日早晨,安东尼娅作为最后一组人员为特雷西娅唱最后一组清唱剧。这个清早比前一天更冷,可能是因为前来祭奠的人比昨日少。

皇帝依然站在他昨天的位置,一模一样的神情,一模一样的姿势。令人不禁怀疑他在这二十四小时里都未曾挪动,虽然那并不可能。但他或多或少地,在用一种类似殉道者的苦行折磨自己。

弦乐组细腻的旋律传开,沿着纯白的八边形石柱爬上拱顶,再向下空灵回响。安东尼娅作为歌者首次听不清自己的歌声,此刻她的躯体与咽喉仿佛也只是一种乐器,一种用来让哀思欲盖弥彰的道具,而她的注意力早就去往别处,审视着混合在一起的声音与画面。

葬礼仪式结束,逝者被抬入她的棺椁之中。它的顶盖正上方是一组华美的浮雕,表现出年幼的女孩静静躺在一张小床上的样子,身上盖着一条毯子,双手交叉在胸前摆出向上帝祷告的姿势。周围簇拥着她的是匈牙利王冠与神圣罗马帝国皇冠。

一辆由四匹黑马拉着的马车运走了石棺,如她其他逝去的亲属一样,特雷西娅会在不远处卡普齐纳教堂之下的皇家墓区安眠。

结束了,她又一次离开此地。然而那位被众人所爱着的公主离开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接下去该面对痛苦的难题了:海尔齐勒斯女侯爵拜托她的事情她怎么完成?她该以什么借口再进入霍夫堡?皇帝明显处于自我封闭状态,不想与任何人产生任何形式的交流。但等万能的时光冲淡一切过于被动,她甚至还觉得那很残忍。

安东尼娅决定冒险,次日她找到格鲁克,向他简单说明了情况,请求他随便找了个理由把她带进皇宫。格鲁克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只劝她后续行为要谨慎一些。

她有什么可不谨慎的呢?她只是去送点皇帝想要的东西。保险起见她先去首相翼楼那儿转了一圈,确认对方有没有在用工作麻痹自己。果然没有,那就折返回头,谢天谢地她知道皇帝自己的房间在哪儿,某几次音乐集会上他只邀请了少数几位音乐家,就在他房间里演奏一组四重奏。

爬上楼梯时她方才琢磨起怎么应对一定会站在门口的皇家卫兵,结果在此之前她就遇到了另外一些人员。其中一个还是她熟知的,罗森博格伯爵。

“咦?萨列里小姐,你为什么在这里?”见她走过来罗森博格叫住她。

“下午好,先生们。我应海尔齐勒斯女侯爵的嘱托把特雷西娅殿下写的一些东西交还给皇帝,这是他写给她的信件里要求的。”她如实回答。

“我不认为那是个好主意,哪怕是皇帝亲自要求的。”罗森博格皱着眉摇了几下头,“这是为了你好,女士。没有人会不明智到去招惹一只痛苦中的狮子,哪怕本意是想去替他拔掉戳在脚心的刺。皇帝这段时间里对任何与他搭话的人都以无端发脾气回应,包括他的母亲。说来我和拉西将军被女皇要求每天来见他两次,确认他还安好。但如你所见,现在我们都选择从门外看一眼就溜走。他没有关门,也一直留在靠外边我们能观察到的位置,算是最后的仁慈吧。”

“可是……”她想说的其实是「所以你们就全都因为惧怕力量而不去安慰一位悲伤的父亲?」她都有点生气了,但一时冲动冒犯到眼前两位权贵显然没必要,所以她只是说,“可是我想试一试,我讨厌拖沓手中的任务。”

“试试无妨,至少你不会挨揍,不像我们。”罗森博格伯爵沉思之际,拉西将军率先调侃起来,作为军人他本能地欣赏勇气与对使命的尊重。他回头用眼神与手势向卫兵示意,接着对女孩说,“去吧,祝你好运。”

安东尼娅向那扇门走去,她紧张到发抖,跟要去扣响可怕的地狱之门似的,内心却执意认为自己应当这么做,甚至还有一丁点「只有自己能做到」的念头。

当她来到门口,远远地望向君王。这几天里他很可能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房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没有带着假发的样子。他自身那头微卷着垂坠到肩头的金发稍显杂乱。

皇帝没料到又有来访者,第一时间投向她的眼神带着冰冷凌厉的敌意,仿佛决斗前对峙着下一秒就要拔剑相向的战士。想必正是这样不愿被靠近的警告吓退了大多数人,但此刻安东尼娅是不可能退却的,她冷静的像往常一样先对这位君主行了屈膝礼,然后抬起头直率但温和地与他四目相对。几秒后那双苍蓝的眼眸收起了凶险的锋芒,又变回了那一小片温柔的晴空。

他点头示意她可以进来。

“到这边来。”约瑟夫带着她往套间较内侧的地方走去,“我还在猜测你会不会跟女侯爵同行。”他在一张小方桌边坐下后说道。

“您向她要的东西,她拜托我我一起带来了。”安东尼娅在他对面坐下,把收着那些纸张的册子交给皇帝。

“她肯定被吓到了,不敢亲自过来。”皇帝翻开第一页,落在纸张上的目光却是失焦的,“早先我母亲情急之下说了点类似责备她没有照顾好特雷西娅的话。其实我并没有那样的想法,一秒钟都没有过,她一直对我女儿尽心尽责,一切都是……意外……”

说出「意外」时他的声音忽然减弱,让那个词语听起来像被风吹走了般飘渺。他叹了口气,抓回自己想要接着说的话:“最后只有你敢来见我……”他既感到惊讶又觉得在情理之中,“请你还是像很早以前的某一次那样,安静听我说会话好么。”他并不想也不能要求更多。

安东尼娅点头,明白对方指的是若干年前的皇后葬礼出逃事件。此时她终于能够心安理得地望向皇帝,实话说他看起来并不糟糕——单单从外表评价的话——他依旧衣着简练而整洁,脸色也没有失眠、流泪、过度忧虑或暴怒之类的负面情绪留下的痕迹。所有的异样感都来自一种迟缓,他会说上一句话后突然沉默,这沉默会远比一句话更久,然后他把手伸向茶杯,触碰到握柄后却没有马上拿起,他的动作又僵持在那儿。这种感觉就像他在拒绝自己身上的时间向前流动,他情愿凝固在过去的某一节点上。

“人往往有很多种身份,就像你是我雇佣的音乐家,同时也是加斯曼的学生,以及一些人的朋友……这些身份可以同时存在互不干扰。而我不一样,统治者的身份会掩盖其他的,让我的朋友与家人都只敢在走廊里踮脚张望,不敢踏进这扇门。”他停顿了一会,“如今,我唯一可以与皇冠区隔开的身份也被收走。我不再是一位父亲,这是我最不能忍受的。尽管我明白,一切都已然流逝,不可挽回。我还是会不停地想、不停默语:‘上帝啊,我请求您把我的女儿归还给我。’我仿佛还能听见她的声音,还能看到她。当这些幻觉消散,我兀自站在自己的房间里才感觉到那种恐怖:再也不会有一个小女孩绕着我转来转去,企图把我从文件报告中抢走带她玩一会了。我将在余生中不停重复这样的想象,我会在每一件事上想念她。”

约瑟夫把手指放在面前的纸张上,徒劳地想要获得几丝联系。但墨迹与颜料留下的终究只是一片缩影,与过往的回忆逐渐融合在一起。

“我本考虑着把她写的东西和画作与伊莎贝拉留下的那些放在一起。”他说着又摇了摇头,“但是……我觉得特雷西娅很早就理解什么是死亡。那仿佛是她忧郁的,早早预言自己会在十分年轻时死去的母亲从生下她的那一刻就交给她的知识。她当时对我说:‘爸爸,我感觉我要睡着了。’我说:‘你多睡一会吧那对你有好处’。‘不是的,爸爸。’她企图解释,但她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过了很久我听着她稍许平稳了些的呼吸以为她总算能睡一觉了,结果她忽然又接着说:‘我会替你向妈妈问好的。’”

“不……我求她不要……”约瑟夫撑着头把脸埋进自己掌心,“她妈妈见到她一定不会高兴的,只会恨死我,虽然我原先就让她无比厌烦。”

房间里很冷,没有采取任何取暖手段,不知是不是皇帝故意为之。安东尼娅看着他叫来被他要求呆在隔壁的侍者,把冷掉的茶清理掉换一壶新的,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却还是没有要喝它的迹象。他翻开另一张纸,看着音符与图画的线条,对她说:“不用太担心,我会好起来的,很快。兴许明天我就在办公室里了,我还有许多责任与应当做的事情。”

他又叹了口气,看起来稍微轻松了些,至少不再是那塑杵在原地的雕像。他的情绪与生命再次流动起来。让安东尼娅确定了自己的冒险是正确的、值得的,没有人会一点也不需要倾诉与陪伴。

等到第二杯茶完全凉掉,皇帝起身离开座椅来到窗边,他望了一会远方的天际,转身背靠着窗框对女孩说:“我占用你挺长一段时间了,你回去吧。”

安东尼娅点头,也站了起来,但不是马上离开而是像对方所在之处走去,站到他面前。皇帝显然以为她是过来说再见的,发现她一直沉默着不开口,茫然地偏头看向她。视线相交,他终于反应了过来,于是茫然的表情变成思索的样子。最终,如她所预料、所希望的那样,皇帝俯身圈上她的肩膀,接受了她其实是主动献上的拥抱。他比她高出将近一头,很小心地只把一小部分体重覆盖在她身上。听到传向背后的落寞鼻息,安东尼娅抬起手臂,轻轻搭上对方的后背。

“谢谢你……谢谢你愿意来到我身边……”他的声线哽咽。

那些眼泪终究还是落下了。



14.

生活还在继续,不管是谁的,它总得继续。

黄昏时分,城市笼罩在斑驳陆离的光影中,那些映照在窗户玻璃上的落日余晖仿佛在冰冷燃烧,连最简陋的房屋也能闪烁出崇高的光芒。

安东尼娅结束了给格鲁克当助手的工作,她整理着谱子与台本,瞥见那些尚未匹配音符的诗句:

「我的思绪,臆想着最幸福的希望;而在那填满胸膛的渴望中,我搜寻你,我呼唤你,我希冀着,我哀叹着……」

她想起加斯曼之前在她练琴走神时对她说的话:人生也是一部剧本,但你不是用眼睛与耳朵,而是用生命去读,每个人既是演员也是观众。它严酷起来会比任何诗人写的文字更严酷,因为一味制造悲剧会让观众厌烦,没有人会安排毫无欢乐之处的故事。但人生强迫每一位参与者不管对发生的事件多失望、多悲恸,都得继续下去,直到本人的死亡来临才是终幕退场。

一个月哀悼期结束,娱乐活动又恢复如初,包括宫廷音乐集会。皇帝看起来十分“正常”,不管是目光与笑容,还是按在大提琴琴弦上的手指,抑或对某一乐段提出看法的口吻。但无论如何,那种毫无异样的正常正是刻意为之的证据。

彼时加斯曼也着手创作一部新歌剧《女伯爵》,讲述的是两个年轻小伙子:林多罗与他的朋友加泽塔,分别爱上了一位傲慢伯爵的女儿康缇希娜与她的侍女维斯皮娜,于是分别乔装成一位青年贵族与他的仆从,去接近自己心上人的俏皮故事。

所以当天集会的最后一曲曲目,是加斯曼已经写完的一首二重奏《小爱人,最美丽的天使》,描述了两位男主角练习怎样向心上人求爱的场景。正好罗森博格伯爵也在,加斯曼与他一同唱了这首二重唱,效果一点也不好,太滑稽了,被皇帝嘲笑你们俩看上去更像打算弄几个金币的诈骗犯,而不是去哄女孩子的。

“旋律还是可爱的。”他转头望了眼羽管键琴前的安东尼娅,忽然若有所思地问她,“对了,你不打算再写一部歌剧吗?”由于各种原因她的出道作一共只演了3场,他觉得十分可惜。

“呃……我……”安东尼娅这才想起她忘了处理一件去年就该处理的事情——她的词作者。

“怎么回事?一脸为难的。”皇帝来到她身边,“没有灵感?还是没有看得上眼的剧本?”

“咳咳,咳咳咳咳……”加斯曼故意很夸张地咳嗽几声,吸引到皇帝的视线后他看了看左右的其他人,难得给女孩化解一次尴尬。皇帝会意不再追问,等其余无关人员退散后再提这茬。

“所以发生了什么?”等到房间里又只剩下三个人,约瑟夫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表白被拒。”加斯曼简短抢答,另皇帝露出极其迷惑的表情。

“谁拒绝谁?”以防万一他确认一下,“什么时候的事情。”

“首演结束的时候。”加斯曼继续替不知该不该插话的安东尼娅回复,“以及您认为谁会拒绝她呢?在我看来她一辈子只有她拒绝别人的份。”

虽然是夸奖,安东尼娅却宁可他什么也没说。她看见皇帝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仿佛想发问的样子,最后又没有问。她觉得自己该解释一下。

“很可惜啦,博凯里尼先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虽然我真的欣赏他的作品,跟他合作也很顺心。但我的内心已经交给音乐与上帝了,无法答应这类私人情感上的请求。”她又把自己的立场声明了一遍,“本来我们还在计划再写一部歌剧,现在估计他不愿意再见到我了。”

“孩子,我尊重你的任何选择,但你要是为此孤独终老的话我会伤心的。”加斯曼摇了摇头。

“她才拒绝了一个人而已你就那么紧张?”皇帝认为这位监护人紧张过度。

“我怎么知道她是不是只拒绝了一个,我总感觉已经有一百个了。”加斯曼永远读不懂女孩子希望他消停的眼神,“比如之前为了她在后台打架的可不是博凯里尼吧?没有下文应该也已经拒绝掉的。”

这下表情僵硬的就不止安东尼娅一个人了,“什么?哦!去年我听罗森博格伯爵提起过。”约瑟夫装作一无所知,另一方面他暗自对另一位当事人的口风心声敬佩。接下去得换个谈话方向。

“工作是工作,情绪是情绪,我认为任何一个足够成熟的人都应当能做到不把两者混在一起。就像我每次看到考尼茨都会觉得这个人扔多瑙河里冲走算了,想过之后我还是会坐下来看他的报告。”他先稍微说教了一下,接着问,“你还是想跟那位词作者共事的对不对?”

“嗯,如果他愿意的话。”安东尼娅点头,好像也没有其他选项,否则岂不自相矛盾。

“好的,我知道了。”皇帝随口回了一句,谁都没多在意。

一周后,安东尼娅被要求去一趟皇帝的办公室。她心想大概有新的订单吧,到了那儿发现博凯里尼也在。

“正好我想着要给你点别的事情做。”这句话他是对安东尼娅说的,“鉴于我很喜欢你们去年的那部歌剧,我现在决定给你们宫廷作曲家与宫廷词作者的职位。晚些时候罗森博格伯爵会把具体合约给你们的,暂时我不会对你们有太高的要求,不过下一个狂欢节我想再次看到你们的作品,请不要让我失望。”他知道这两人肯定会对他的决定错愕,但他不打算与他们讨论,便与他的书记官讨论起其他事务,让他们自行离开。

出了皇宫,音乐家与词人都陷入相仿的茫然,他们一同站在门口望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华丽马车,顶着飞扬的尘土与马粪的气味,久久没有跨步前行。

末了还是博凯里尼先开口说:“安东尼娅, 我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吗?”

她同意了,两人时隔三个月又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上。寒暄止于近来可好的范畴,继而便是无话可说的沉默,让他俩被包围在嘈杂谈笑的旁人之间显得格格不入。

直到侍者前来推销新鲜出炉的面包,博凯里尼礼貌性地对他点头,接着说道:“但愿……你不至于讨厌我。否则接下去的任务就很痛苦了。”

“不会的,我极少讨厌谁。”安东尼娅笑了笑,“而且工作是工作,情绪是情绪,我能把两者区分对待。”她索性借用了皇帝的言论来应付。

“那就好,我手上正好有新开始写的剧本,剧情框架弄好了,等我再补充一些细节拿来给你先看一眼?”他询问道,终于想起来端起咖啡喝上一口。

“好的,我很期待看到新作。”无论如何这是个好消息,她还在担心万一他们一筹莫展。

那天下午安东尼娅兀自从市场走回家,天空是灰蓝色的,阳光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风不再凛冽刺骨到令人无心散步,街道两侧的楼房里,一些家养植物被摆上了窗台。春天的生机在一点一点显现。

直到傍晚之前她都在练琴,接着写了些赋格练习。女仆给了她晚餐,鱼肉与汤。她边吃边猜测起自己究竟要面对怎样的“新剧本”。她感觉自己太天真了,客套话管客套话,当真继续与博凯里尼共事她根本没能力控制别扭与尴尬的心情,哪怕理智告诉她音乐不止是她的爱好,也是她赖以为生的工作。她远没有混到格鲁克先生那样已经无需在乎金钱,可以挑剔任务的程度。

兴许开始认真谱曲了她能忘掉这些乱七八糟的细节吧,她这样自我安慰地想着,晚上接着练琴到可能会打扰邻居的点便早早休息。

那天晚上,约瑟夫被噩梦惊醒,相同的状况每隔几天就会发生一次。侵入睡梦的幻境他无法用「都已经过去了」来安慰自己,因为痛苦之处正是那都已经过去。记忆在强迫他重复经历失去,且勾起更深处的阴影。如今他不仅想念特雷西娅还一并想念她的母亲。

他听见夜风蹭着窗户发出诡异的声响,桌上珐琅钟的秒针一格格走过。他感觉自己要溺死在这空虚中,一潭死寂到几近停滞的深暗池水。水面已经冻结了,无力击碎逃离的坚冰。

失眠已成定局,约瑟夫翻了个身,望着屋顶。没有躺在上方的人类体温浸润,床的另一侧更冷,他决定明天早上就让仆从把这宽阔无用的床扔出去,换一张军队指挥官们放在营帐里的单人行军床。那些边缘绣着无聊金线的枕头同理。这是从他有记忆起便懂得的道理——皇宫的首要功能是彰显权力与财富,其次才是居住,许多设计不人道也不舒适。他六七岁起便对抗着这毫不实用的倒错,鄙弃宫廷礼仪与只为显示权威而存在的权威,并下定决心要修正一切。

他不确定现在几点,应该还有几个钟头需要熬过。等日出就好办了,起床,祷告、随便吃点什么,然后去散步或者索性进办公室。

但现在黑夜迫使他只能继续闭着眼睛,像修普诺斯的战俘般卷在被子里,意识游离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些景象、声音;事件与人在他思绪里展开,他不能控制,却清晰知晓那是缘自哪一段回忆,当时他在做什么又出于怎样的动机。不需要闭上眼睛他就能看见那些掠过的清醒梦。

——视野来到白天的图书馆里,他碰巧于一个大书架跟墙角构成的死胡同里逮到出逃的玛丽·安托瓦内特,把她扔回母亲那里,他跟她说虽然最近大家都在对你说教,你也不能随便乱跑,还在耍小孩子脾气的话我们只会更担心你。

接着他走在走廊上,应该是打算回图书馆。走廊似乎被无限拉长了还伴随着扭曲,他怎么也走不到目的地。窗口透进来的阳光时好时坏,影子与光芒的交替让霍夫堡仿佛被施了魔法,变成混沌的迷宫。

一些文书直接从头顶上飘落下来,他抓住其中一张,上面笔记模糊字迹混乱,并看不清内容,只能勉强辨认出若干词语,类似“什皮斯”、“耶稣会”、“修缮计划”、“驻军军费”……他承认自己最近的工作效率欠佳。

约瑟夫摇了摇头让自己完全醒过来几秒钟,不想躺在床上还要阅览文件。然而他还是联想起若干自己所做的决定,例如他给安东尼娅与博凯里尼的任命。

他记得那两人茫然的表情,虽感激却因摸不清意图而困惑。他自己也对自己感到困惑:决定冷酷时,他可以无视一个人全部的个人情绪;但当他决定在意时,他又对此异常敏感。

安东尼娅对他什么态度他清楚,假装没看见而已。那种好感早就超过人民对君主、音乐家对雇主的仰慕与恭维的范畴了,否则他可得不到那个终于为他带来慰藉的拥抱。圣母在上,他甚至能回忆起她发丝上的气味,和她犹豫良久后抚上他后背的触感。

他隐隐察觉安东尼娅在为了他疏远其他男性,当然也可能是他自己初次见面时先忍不住对博凯里尼表达出的敌意被女孩捕捉到了。嫉妒的火焰真是丑陋而罪恶。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在耽误她。但是怎么办,从此以后不理她冷淡对待?做不到的,也没有必要。他不能为了修正一个次要的失误,去影响她在音乐之路上的发展。兴许等她再年长一些,她能判断出怎样才是对个人幸福最佳的选择。她不像他,又不是没得选。

困倦再次袭来,但不是能沉沉入睡的困倦。「哦不,不要……」他请求着,不愿再回到梦中。诚然梦境有时很美好,他能够回到往昔的岁月,再次见到一些身影与一些笑容。但那无异于饮鸩止渴,苏醒后的空虚与失落仿佛另一次失去。

约瑟夫冷哼了一声,嘲笑自己变得这般矫揉造作。自己应当去匈牙利的军营里住上一阵冷静一下,或者访问一下最远方的疆域想想自己到底为什么活着,又该对这片土地负什么样的责任。

前天向母亲作报告时被她问及是否没有好好休息,他看起来依然不够精神。他回答她确实没睡好,却也不愿意多作解释。

黑夜似乎要过去了,他故意留了一侧窗户没有拉上窗帘,朦胧的光晕透了进来。仿佛上天的施舍,告诉他黑暗中的冥思即将结束,哪怕真正的黎明依旧遥远。

他受够了,在第一声婉转鸟鸣传来之前,他吼醒了隔壁的仆从,让他给自己点上蜡烛。他起床离开卧室在走廊里来回踱步,就像俗套鬼故事里描述的那样。

这段日出前的时间里,星光与日光都拒绝眷顾这位在大理石宫殿里孤魂般游荡的帝王。

晚些时候安东尼娅看到了博凯里尼的新剧本《天真之爱》,那是个剧情并不复杂的小故事——两位乡间少女圭达芭与德斯皮娜共同爱上了一位牧羊人德斯皮诺。但圭达芭已经决定放弃阿尔卑斯山脉的乡村生活,去城市里寻找更惊险刺激的人生。但她不甘心将心上人拱手相让,用了诸多诡计来破坏德斯皮娜与德斯皮诺之间的浪漫关系。德斯皮娜天真而容易上当受骗,在末尾那儿圭达芭的计划看起来已经要成功了,两位恋人却在巧合之下于爱情中重逢,承诺在乡下结婚共度余生。

全剧轻巧愉快,没有爱情之外的任何矛盾,一共只有两幕,演出只需要四位歌手。

只是安东尼娅看着这三角关系的剧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若有若无的隐喻似乎是故意的,又似乎是巧合,微妙无边。

五天里她连着见了博凯里尼三次,前两次有意探讨,后一次无意偶遇。她发现博凯里尼远比她适应得要快,他恢复了刚认识她那会时的举止态度。她不确定那是因为他比较想得开,还是更糟糕一些的,重新有了某些想法。她为自己这样揣测对方而愧疚,但她总得找点什么来跟内心飘荡的不安与别扭斗争。

天气又暖和了些,她买了些植物放在窗台上,再过些时日它们就能开出花朵。

她还没拿到完整的剧本,但抄写员抄了整体框架、未完成部分的剧情描述和已完成的诗句给她。毋庸置疑的,这是一部牧歌式歌剧。她会用田园风的旋律来装扮它。

三月还剩下一半,一部两幕的短剧理论上就算她不如她的指导者们有效率,夏天的时候也应当能写完。从上周写构架开始就思路意外顺畅,今天她试着写第一幕里德斯皮娜的咏叹调《啊,若我迷失》以至于放下笔之后,她发现自己无意中耗费了太多时间。

糟糕,下午三点有宫廷音乐集会!她抓起几张乐谱赶忙换衣服出门,迟到已不可避免。

幸运的是那天皇帝比她迟到地更久,她晚到了一刻钟,而皇帝极其少见地比预定时间晚到40分钟,也没有索性取消活动。他过来音乐室时还带着另一位嘉宾:他的妹妹女大公玛丽·安托瓦内特。

皇帝没有说明什么,只表示自己需要点愉快的乐曲。他打算跟小提琴手克莱比西与加斯曼合奏一曲后者的弦乐三重奏,开始前他故意把妹妹塞到安东尼娅那儿,跟她说你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想唱的歌,这边没有的话可以跟安东尼娅一起去储藏乐谱的阅览室,找之前她熟悉的歌剧。

“走吧,我们去隔壁看看。”玛丽立马拖走另一位女孩,一秒都没犹豫。

安东尼娅起初有些错愕,出了房间后她立即感觉到对方不太对劲。一种与她开朗性格不符的阴郁笼罩着她,让她步伐迟缓,微微低着头,露出介于慌张与悲伤之间的表情。进了阅览室她随手抽出一册乐谱翻了几下,又塞回架子上。

“殿下,您还好吗?”安东尼娅轻声问道。

“不好……”玛丽坦率地摇头。

“怎么了?”安东尼娅试着继续询问,她本以为又是调皮捣蛋挨骂了之类的事情,结果当对方拿另一个问题来反问,她才意识到困境早已超出她想象中的范畴。

“嗯……你能不能告诉我从一座城市搬到另一座城市生活是怎样的感觉?”玛丽转过身跟她面对面,“当时你害怕吗?”

“害怕的话,肯定有一点。维也纳跟莱尼亚戈完全不一样,要繁华得多,语言我也非常不熟悉。”安东尼娅回忆道,“但是当时我几乎别无选择,这是最明朗的一条路了,所以也没有犹豫或者后悔。”

“但愿我也能喜欢法兰西,喜欢凡尔赛,但愿……”

“您要去那里吗?”

“是的,早上哥哥刚刚收到信件,法国那边希望我尽快出发。”她像是叹了口气,“虽然这是很早以前就决定的事情,我会跟王子路易·奥古斯特结婚。所有人都很高兴,祝贺我,但是我很紧张。我要永远地离开维也纳了,去一个我谁也不认识的地方。”

这不是安东尼娅能处理的范围,虽然自己来到维也纳的年纪比如今的玛丽大不了多少。但她充其量只是换个地方生活,而玛丽要面对的可远不止生活。且不提婚姻意味着什么,皇室之间的联姻有非常多复杂的权力政治博弈在里面。但她不能一言不发,她总得说点什么。

“上帝保佑,希望你有一位善解人意的丈夫。您知道他大概是什么样的人吗?”

“他比我大一岁,他们给了我他的画像,问我是否喜欢。我不知该怎么评价,但直觉告诉我那可能是个脾气与喜好跟我截然不同的人,他看起来很安静,只愿意坐在那儿静静读书的那种。”

“这倒不见得是坏事。”安东尼娅记得谁提起过格鲁克先生跟他的妻子风格也很不同,只是那并不是个合适的例子。不过对方自己找了个更恰当的。

“这点我明白。”她双手交叉像是抱住自己,“我父母的性格完全不一样,但他们互相爱着对方也很幸福。爸爸过世后妈妈每年8月都独自在四楼一间清幽的房间里整月祷告。啊,垂头丧气也没有用的,不行不行……”她自我鼓励道,抬头左顾右盼了一圈,“你知道格鲁克先生的《奥菲欧与尤丽狄茜》在哪里吗?我很喜欢那部歌剧,他教过我其中几首独唱和二重唱。对了!之后我能来的话就会来这个集会跟你们一起玩,前面我跟哥哥说想多留些开心的回忆。”

安东尼娅为她找到了想要的歌剧谱子,带回隔壁音乐室。此时加斯曼正在演示自己新歌剧里的一部分序曲旋律,皇帝则站在羽管键琴边提出一些看法。于是女孩们等了一会,直到他们达成共识。

“你找到自己想唱的歌了吗?”约瑟夫回头问玛丽·安托瓦内特。

“嗯,找到了。”玛丽点头,再次露出笑容。

“安东尼娅你给她伴奏吧。”他指示道,跟加斯曼一起把羽管键琴让给她们,“来吧,我能听你唱歌的机会没剩多少了。”他的妹妹们都是不错的歌手,不过最年幼的这一位声线格外动人。

玛丽把乐谱翻到她想要的那一场景里的咏叹调——第三幕中尤莉迪丝的独唱。女孩们商量了一下,安东尼娅会为她降一个调,让她可以更好地驾驭高音部分。然而出问题的点并不在于演唱技巧而是歌词:

——「噢,痛苦的时刻!噢,残酷的命运……我已习惯于平静的遗忘,然我的心,于暴风雨中破碎……」

余光中安东尼娅已然看到皇帝皱了皱眉,果然他在曲目结束后问她:“安托瓦内特,你这是在控诉吗?为什么不挑一首高兴点的歌呢?”他是玩笑的口吻,跟他平日开任何人玩笑时差不多。然而他年幼的妹妹却不买账。

“为什么这首不可以?我只是唱自己喜欢的歌而已,没有别的意思。而且就算有,我不可以表达一下自己的忧伤吗?”她严肃地反驳道。

“别太担心了,凡尔赛宫不是什么可怕的地方。”他本意企图安慰她,却适得其反引出了更多怨气。

“说得轻巧,要走的又不是你……”玛丽小声咕哝。在场其他人理论上并没听清,但就坐在她边上的约瑟夫还是听见了。

“好啦,你那么聪明可爱,大家都会喜欢你的。”他依然不想跟她起冲突。却忽略了自己的立场从一开始就很难令她信任。

玛丽几乎要哭了,她觉得委屈且不被理解。在他们来这里之前,她跟约瑟夫一起在女皇的房间里。哥哥跟母亲以一种喜悦的氛围谈论这封信,听着他们谈起外交与国家势力方面的事务,她深深意识到在这桩婚事里她只是一枚道具,虽然这一点她早就明白。回想起姐姐阿玛莉亚被送去帕尔马的科洛尔诺宫里之前曾彻夜哭泣,因为她不能嫁给跟她相爱的查尔斯·茨魏布吕肯公爵,后者被女皇认为不够格娶她。约瑟夫虽然没有强迫她,却也表现出了些许把她嫁去帕尔马的偏好。诸多阴影让她无法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乐观。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正面顶撞她的兄长,“曾经有一位公主,被认为比我们姐妹中的任何一个更聪明更漂亮,是一位真正的天使。最后呢?你觉得她幸福吗?所谓深爱她的丈夫给她笑容了吗?”

这些话落下的前几秒钟里,约瑟夫本能地是想发脾气的。但理性终究压制住了他内心的野兽。确实,可能会面临痛苦的不是他,而是他14岁的妹妹。她还那么年轻,心情不佳的情况下有鲁莽言论应当被谅解。且她说的是事实,他无可狡辩,尽管他为此付出了经年累月的自我反省与懊悔,还有作为额外惩罚的孤独。但对已经回到上帝那儿的天使于事无补。如果他现在再冲着玛丽发火,把她吓到再也不理他默默离开,裂痕就不知何时才能弥补了。这个女孩是为了争取法兰西的友谊才送去凡尔赛的,作为统治者的自己要是跟她先闹翻这就成了大笑话。

他抬眼望向妹妹,对方被一层泪水润湿的眼眸里透出慌张。

玛丽也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了。她显然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自己的兄长、跟一位君主这样说话。她已经为戳他痛处感到后悔。

“安托瓦内特,现在我只跟你说一句话。”约瑟夫同样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升级矛盾,哪怕他希望她成熟一点,到了礼教和人际关系比欧洲任何皇室都繁杂的凡尔赛宫可不能干这种蠢事,但现在说教未免太不明智,“你再不高兴,也不构成你翻旧账伤害别人的理由。”他最终这样提了一句,接着他转身对所有人说,“散会,没什么事情就都回去吧。”

安东尼娅默默跟着加斯曼收拾东西,迅速撤离。他们离开时,皇帝带着女大公走向相反的方向。她回头观望了好几次那两人的背影,约瑟夫中途似乎试着从背后搭上玛丽的肩膀,又收回伸出的手,所以什么也没发生。

她不确定下次来集会时还能不能见到玛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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