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sephII

(#30790796)
Level 25 Imperi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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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miliar

Charming Sw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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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le Imperi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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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rsonal Style

Apparel

Filigree Rapier
Glowing Blue Clawtips
Scottish Fold
Silver Seraph Anklets
Silver Seraph Armpiece
Silver Seraph Headpiece
Silver Seraph Hip Drape
Silver Seraph Necklace
Silver Seraph Tail Bangle
Silver Seraph Wing Ornament

Skin

Scene

Scene: Lovebird Landscape

Measurements

Length
24.45 m
Wingspan
19.23 m
Weight
7289.82 kg

Genetics

Primary Gene
White
Basic
White
Basic
Secondary Gene
White
Basic
White
Basic
Tertiary Gene
Lapis
Runes
Lapis
Runes

Hatchday

Hatchday
Feb 12, 2017
(7 years)

Breed

Breed
Adult
Imperial

Eye Type

Eye Type
Light
Common
Level 25 Imperial
Max Level
Scratch
Shred
Eliminate
Rally
Sap
Berserker
Berserker
Berserker
Ambush
Ambush
STR
120
AGI
8
DEF
5
QCK
70
INT
5
VIT
9
MND
5

Biograp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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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跟随弗洛里安·加斯曼先生离开威尼斯之时,安东尼娅·萨列里一度以为自己会思念故土。无论如何,她都对遥远的路途与前方潜藏的不确定性感到焦虑。她独自坐在马车轿厢里,望着窗外移动的景色,不停摆弄自己素色亚麻裙子上的褶皱,出发前她特意选择了轻便的衣装。当晨雾退散,阳光变得愈发直烈,她便一遍遍整理起那一叠教堂圣歌唱谱。同行者告知她无需带太多东西,一切都可以后来补充,她带上自己不想丢弃的心爱之物就好。

加斯曼与他的一位助手乘坐另一辆马车,就在她正前方。对她而言,这位会成为她教导者兼监护人的中年男子优雅而和蔼,衣着与言行里都透着令人舒适的亲切感。教会牧师告诉她加斯曼先生来自维也纳,被雇佣于哈布斯堡的朝廷。出于人生履历中的一些渊源,他每年都会来到威尼斯,为狂欢节创作歌剧,也帮助训练女声合唱团。

不过对于这位宫廷乐师而言,决定带走这个女孩不止是她拥有罕见的天分与仿佛只应存在于天国的歌喉,还因为对方的不幸遭遇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安东尼娅在三年前的很短一段时间里相继失去父母,她不得不离开出生地莱尼亚戈前往帕多瓦,与她的修道士长兄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又被父亲长期打交道的熟人乔瓦尼 · 莫塞尼戈收养,带到了威尼斯。

莫塞尼戈家是威尼斯最富庶、最有权势的贵族家庭。除了孔塔里尼家族之外,便只有莫塞尼戈家诞生过那么多位威尼斯总督。不过这家人虽然担任着各种重要公职,却倾向于跟其他市民一样,过着不拘礼节的轻松生活。因为身为威尼斯人,他们更为身处的城市感到骄傲,而不是社会地位。

加斯曼有过类似的遭遇,受过苦难也受过恩典。因而他向安东尼娅提供一个选择,问这个只热爱糖果与音乐的单纯女孩,愿不愿意去环境更好的地方接受更全面的教育?她应当成为一个音乐家,而不仅仅满足于莫塞尼戈家提供的富足生活。

思考了一天一夜后,安东尼娅决定抓住这个机会。她信任加斯曼,对外开始跟着他的说辞表示他与自己的父亲本来就是旧识,否则一位方才十六岁的年轻女孩被单身未婚的中年男子带走难免引起非议。但安东尼娅确信除了长者对后辈的关心外,加斯曼对她没有其他想法,她在威尼斯的老师帕契尼也是这样对她担保的。

维也纳远比她成长的地方拥挤繁华,这座城市毕竟是皇室所在的都城。安东尼娅就住在加斯曼老师家中,他给了她二楼的一间房间与一位照顾她的女仆。那栋宽敞的房子位于兰德斯特拉塞区一片五百米宽的斜堤顶端,可以看见查尔斯教堂与施瓦岑贝格宫以及东南面的美丽郊野。

第一个晚上安东尼娅意外睡得很好,可能是路途疲惫。第二天一早,加斯曼便特意带着她去教堂做礼拜。回家时,他对她说:“我决定同上帝一起开始对你的音乐教育。尽管是好是坏绝大多数由你自己决定了,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尽我的责任。”

“感谢您的好意,也感谢上帝的安排。”她并不确定该怎样回答,至少先表达出相应的诚意。

事实上作为教导者,加斯曼非常认真地对待自己的角色。他为安东尼娅制定了为期两年的计划,从语言——不管是她的母语、在维也纳生存需要的德语还是上流社会需要使用的法语;再到音乐家所需的基础技能——演奏羽管键琴与小提琴、读谱、声乐……

起初加斯曼希望她能成为剧院耀眼的首席女高音,然而没过几个月,他便惊讶地发现这位少女的梦想比他预想中还要远大。她会翻看他正在创作的歌剧,不只为了熟悉那些咏叹调,还偷偷为同一段台词谱曲,以便跟老师的音乐作对比。

加斯曼便把她叫过来,对她说兴许你能成为优秀的作曲家。但在你写乱七八糟的东西之前,你得把基础一步步打好。他开始用福克斯的《艺术津梁》教她对位法,教材是拉丁语版本的,那样她可以在为她补充的拉丁语课程中完成对文字内容的翻译,再来跟着加斯曼学习具体内容。

安东尼娅几近受宠若惊,她每天早晨起来都会跪在圣像前,虔诚地对上帝表示感谢。她觉得自己不能更热爱这样的生活了,却没料到命运慷慨到还想赋予她更多。

加斯曼每周有三天需要为皇帝的私人音乐集会准备节目。那项活动通常持续一小时,没有固定的形式或曲目,室内乐、歌剧片段或者即兴演奏皆有,一切跟着皇帝的心情来。哈布斯堡家族的成员有自幼系统受音乐训练的传统,如今的统治者约瑟夫二世格外沉迷于音符。他自己是相当好的羽管键琴、大提琴演奏者,也可以作为男高音演唱歌剧段落。

“听说您从威尼斯带了个小家伙回来,下次让他一起参加集会可好?”皇帝某一天忽然要求道。

“安东尼娅是女孩子。”加斯曼笑着解释,把自己如何从合唱队里看中这个年轻女孩,又如何把她带回维也纳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又补充道,“对了,她演奏羽管键琴时相当有灵气,不过最关键的是,我想她的歌声不会让任何人失望。”

“那就更该带来了。”约瑟夫笑着说,彼时并未意识到自己做了个怎样的决定。

等加斯曼回到家中对安东尼娅说起此事,后者瞬间愣住了。她坐在羽管键琴前一言不发,凝望着谱面上她已然十分熟悉的曲调,满脸都写着对自己是否能完成这项任务的怀疑。

“你总有一天要在皇帝面前唱歌的,就算现在你不跟我去霍夫堡,他以后也会去歌剧院看你。”加斯曼用平和的方式鼓励她,“自信一点吧孩子,我了解皇帝的喜好,确定你能让他满意才会带你去的。”

尽管满心顾虑,隔日安东尼娅还是跟随加斯曼来到霍夫堡。这座皇家宅邸有非常多的空余房间,皇帝单独辟出一个足够宽敞的厅堂来进行每日的音乐活动。他们到达现场时其他一部分皇家乐队的成员已经在那儿了,正忙着搬动椅子摆出弦乐组需要的阵势。

根据加斯曼的指示,安东尼娅在门口一张小桌子边给大家整理各自需要的谱子,预定的曲目是歌剧《岔道口的赫拉克勒斯》选段。她细致认真地做着她的工作,可以说有些认真过头——有人来访的话以她的位置是第一个会察觉到的。余光瞥见门口有人,她下意识抬起头的瞬间也没多考虑,只是被那位青年好看的样貌所吸引:他有修长的身形与俊朗的轮廓,带着银白色的军队式单卷假发,与身上深蓝色底红色领口的军装制服形相配。不过最引她注目的是他那双如湛蓝晴空般透彻的眼睛。

安东尼娅耐不住好奇多看了几眼,对方发现有人在看他回望她时,她还傻乎乎地愣了几秒,才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直到在场所有人对这位青年屈膝行礼,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犯了多么愚蠢而失礼的错误。

天呐!那是皇帝!安东尼娅之前几乎不关心政治,或者说想关心也并没有人会主动跟她提起。他从未被告知皇帝到底是怎样的人,而她想象中统治者的形象就该跟故事书里差不多——大都是成天板着脸有些发胖的中年男子,透露着高高在上的傲慢气息。早先加斯曼老师对她说“别慌,姑娘。皇帝对乐队和音乐家一贯友善”时她只认为那是一种安慰,也不足以让她预料到统治神圣罗马帝国的竟是这样一位年轻的君主。

赶忙跟着行礼致意,安东尼娅一时间十分担心受到指责。然而皇帝仿佛无事发生般跟加斯曼攀谈起来,接着要求大家入席开始今日的活动。

站在一小撮人组成的合唱队里,安东尼娅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已经出错过一次了她不能再惹出什么麻烦。拿起唱谱后她让自己把注意力都集中到谱面上,趁着序曲调整自己的呼吸与因紧张而加速的心跳。幸好当她专注于自己的唱腔与音色时不会被外界打扰,哪怕中途发现有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她也有足够的能力保持演出状态稳定。唱段结束后她跟合唱队一起退到一边,把充当舞台的空间让给下一场景的歌手。

安东尼娅躲到角落里松了口气,庆幸于没人注意到她的失误和慌张。结果忽然有人来到她身边问道:“安东尼娅·萨列里,这是你的名字对吧?我欣赏你出色的声线和技巧,想让你单独演唱一首咏叹调,可以吗?”

皇帝的语调跟他的笑容一样优雅而温柔,女孩却被这份眷顾惊到失语。她反应过来得赶紧作答,又十分绝望地犯了今日第二个更愚蠢更失礼百倍的错误。

“是,阁下。”

当那几个音节落下,她感觉旁人投向她的眼神冰冷到都快凝固了。

“请改正你的称谓,安东尼娅。”连加斯曼都忍不住以严肃的口吻提醒她。

“对不起,陛下。”她小声更正,不知所措地低头看着地面,恨不得自己立马消失。要不是皇帝本人替她解围她怀疑自己会被吓哭。

“诸位,对女孩子宽容一点,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别一个个这样看着她。她只是太紧张而已,谁没因为紧张搞出过点无关紧要的小差错呢?”皇帝转身望了一圈乐队与作为指挥的加斯曼,用眼神示意他们跳过这茬,接着他回过头对受惊的安东尼娅说,“拿好你的谱,请继续演唱下一幕。”

于是安东尼娅唱了伊东尼德女神的咏叹调,又被要求补充了伊里斯女神这个角色的一些段落。皇帝对她非常满意,对加斯曼要求道:“我相信她还有学业要忙着完成,请你也继续认真培养她,但每周至少带她来这里一次。”

离开霍夫堡的途中,加斯曼非常欣慰地对安东尼娅说:“孩子,你真幸运。我已经不需要担心你的前路了,维也纳最重要的一双耳朵已经被你捕获。只要你别再犯那种幼稚的错误就好,虽然皇帝十分仁慈,对音乐家尤为宽容。但是我希望你总是大方而得体,说不定你以后可不止是歌手,万一要指挥乐队表演你自己写的作品呢?”

“加斯曼先生,您别取笑我啦……”安东尼娅紧紧把那叠乐谱册子抱在胸前,掩饰自己的拘谨。加斯曼描绘的画面确实是她隐秘的梦想。从她决定将自己献给音乐起,她就经常幻想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创造音乐而不只是演绎它。尽管她只把这梦想当做跟“丛林里的精灵或花瓣上的仙女”类似的东西,更多作为一种美好的想象,从未指望能真正实现它。

而对于热爱音乐的皇帝,被捕获的远不止是耳朵。

《岔道口的赫拉克勒斯》是他十分喜爱的剧目,且具有深厚的意义。那是作为一种对过去的纪念——六年前这部歌剧首演是在他和帕尔马公主伊莎贝拉的婚礼上。

那段短暂的婚姻,约瑟夫曾以为自己耗尽了毕生的热情与遗憾。起初当时只有十八岁的他对娶一位从未见过面的女性表示怀疑,但又明白那是自己作为皇储既定的命运。伊莎贝拉的母亲是路易十五的长女,这桩婚事纯粹为了稳固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奥法同盟以及哈布斯堡家族的权势。

好在伊莎贝拉符合任何人对「一位妻子」以及「未来皇后」的一切期待。她聪敏、受过良好的教育,演讲、书写与社交场合与人交往的技巧都无可挑剔,热爱哲学性的思考,甚至具有战略眼光。艺术造诣上她有认真学习绘画,能够出色地演奏小提琴。连约瑟夫一贯强势、眼光苛刻的母亲玛丽娅·特蕾莎都十分喜欢她,私底下还承认她比自己的任何一个女儿都要漂亮。

非要说伊莎贝拉的缺点,那倒也是显而易见的,仅对她的丈夫构成苦恼的缺点——她本质上阴郁而敏感,且并不爱他,每天在他眼皮底下把自己的爱于信件里传达给他的妹妹克里斯蒂娜。

约瑟夫对此假装视而不见。毕竟他们在一起三年,大多数时间里尤其是对外场合下,伊莎贝拉都陪在他身边完美履行了她的义务。直到1763年底,他年仅21岁的爱侣不幸因感染天花而过世。

他和伊莎贝拉唯一留下的子嗣是长女特雷西娅,她是个和母亲一样聪明可爱的孩子,却并不能够作为继承人。以女皇玛丽娅·特蕾莎为首的所有人都要求约瑟夫再次结婚娶第二位妻子,哪怕他情感上根本无法从失去挚爱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在那一年后,已经加冕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约瑟夫迫于母亲的压力外加想要联结巴伐利亚的考量,娶了自己的堂姐约瑟法。时至今日他都只能以对待普通朋友的态度对待她,哪怕她实际上是个非常友善的人。约瑟夫对此内疚而无奈,他每天几乎只在餐桌上跟她见面,晚上同床共枕也并不碰她。这样的冷遇对一位尊重他、爱着他的皇后并不公平,但他真的无法给她更多情感。

下午第一眼看见加斯曼带来的女孩时,约瑟夫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完了。安东尼娅·萨列里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单纯而温顺,一头微卷的棕色头发配着颜色再稍淡一些接近琥珀色的眼睛。人们得反应一会才顿悟到其实那是个好看的女孩子。然而当她专注于特定之物时,无论眼神还是若有所思的表情都跟当年伊莎贝拉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如出一辙,只是少了几分天生的忧郁而多了几分潜藏的好奇。

而她的歌声是另一种惊愕,那声线完完全全符合他理想中的样子。并非纯粹是技法上的评价,而是他不认为还有谁的声音比她更符合自己的喜好。

安东尼娅,约瑟夫于脑内回想起她的名字。顺便想起加斯曼提起过他甚至在把她往作曲者的方向培养。他还忽然懊悔起自己当时为何不打乱正常顺序,让安东尼娅再单独唱几首咏叹调?

被对方叫错称谓时约瑟夫并未在意,反而觉得她被吓到的样子有些可爱。而之后她克制住强烈的焦虑,把注意力集中到谱面上并成功维持演唱水准的架势就更为可贵了。谁不喜欢聪明又认真工作的人呢?他简直想夸一夸加斯曼怎么能挖到这样的宝藏。

“行了考尼茨,我听见了别那么大声。”约瑟夫把注意力拉回他每天四点开始通常会持续数小时的会议,“我只是在考虑减少某一部分支出的可能性。”

他无所谓用一个小谎言来掩盖自己的走神。现在已过了晚上八点,他都感觉到饿了,而这个议题一时半会并讨论不出什么结果。持续七年的西里西亚战争结束后,总额超过三亿的国家债务是个不得不解决又很难解决的难题。军队每年仍然需要至少一千六百万弗洛林的支出,周边局势并不允许他直接裁减军队人员。去年他为了缓解经济层面的压力,曾将一千八百万弗洛林从父亲那儿继承来的个人财产以现金形式直接偿还给了银行,不过要求对面以年息降低到4%的条件作为交换。这一举措每年能为国家省下不少开支填到其他坑里,比如军费……

不,果然还是明天再商议吧,感觉自己已经没力气仔细思考了。

“散会,我累了。”他对自己的首相说道,“让你的书记官把会议记录抄给我一份,晚上我要跟我的母亲探讨一些情况。”

在约瑟夫打算离开前,一位官员让他签字确认一份文件。之前他要求大幅减少宫廷内马匹与猎犬饲养数量,因为他对狩猎这项活动没什么兴趣。

事实上皇帝对绝大多数娱乐活动都没有兴趣,他不会玩任何一种卡牌哪怕最简单的,也很少出现在桌球台前。舞会更多是迫不得已的社交需求而非娱乐用途……真正会让他开心并愿意花费精力的,也就只有音乐与剧院而已。

之后的又一个清晨,安东尼娅打开窗户迎着夏末的微风,她感觉自己愈发喜欢维也纳。这座城市仍令她陌生,然而最近的时日里她收获了不少善意。良好的初印象让她能够对未来怀有乐观的向往。

那天加斯曼很早出门了,早餐过后安东尼娅练习了一会小提琴,然后做起她前一天翻译好题干的对位法习题。时间不知不觉间飞速流淌,当她下一次抬起头想下楼给自己找杯水,打开门却发现加斯曼正巧站在她房间门口。

“孩子,我正要敲你的门。”他一脸真巧的表情,又很快故作严肃,“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下……下午一点半?”安东尼娅努力翻取记忆看自己有没有遗漏什么需要做的事情。

“是啊,都下午了。你也不能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加斯曼摇了几下头,“下楼吃午饭吧,然后我带你出去走一圈。”

“你最好空余时间多散散步,这对健康有好处。就算你还年轻也不能一直坐着不动。我可不想哪天看见你的头发上长出蘑菇。”出门前加斯曼是这样对安东尼娅说的,他把她拎上马车,带去了运河对面的普拉特公园。

这样的好天气里出来游玩的人很多。广场上大家都聊着各自的话题,女士们不停讨论当下的服饰流行以及美容秘诀,而男士们则吹嘘自己的狩猎成果、新结交的「大人物」或新淘到的收藏品。

普拉特公园有一条贯通的主干道,安东尼娅沿着最靠内侧留给行人的小径走着。沿路高大的七叶树留下一地斑驳的影子。她天生喜欢植物静默而旺盛的生命力,被那种宁静的绿色围绕会让她心情特别好。

“到了秋天,这里会更加漂亮的,我之前来过几次。”加斯曼察觉到了她的兴趣,诉说起曾让他心怡的美景,“金色的落叶铺了一地,尚未掉落的树叶也已是同样的颜色。阳光从稀稀落落的叶片间隙透下来,椋鸟与鸫鸟都会给你唱歌,河流边的水鸟会远远打量你,它们比其他地方的动物更胆大。”

安东尼娅试着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景怕是能吸引她在这儿坐上一整天,从日出到日落。

“好美,威尼斯可没有如此美丽的公园。”她小声赞叹道。

“当然没有啦,除了维也纳哪儿都不会有。”加斯曼带着父亲般的微笑给她补课,“四月份,也就是你来维也纳之前的两个月,这片公园才刚刚对外开放,它原先是皇家狩猎园。皇帝很少狩猎,他并不喜欢。为了不浪费资源,他亲自设计把这里改造成了公园给公众游乐、散步、骑马。连咖啡店都是他要求建造在广场边上的,等下我带你去买些甜点。”

“皇帝……他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安东尼娅从没想到过统治者还会做这样的事情。不知为何,她觉得这有点像小孩子玩积木时规划自己搭建的房屋后花园的意味。她转头细看那些宽敞的林荫道,却听见加斯曼忽然大笑起来。

“哈哈,安东尼娅你也挺‘有意思’的。”他笑了一会才停下来接着说,“通常人们为此评价皇帝,不都是使用 ‘慷慨’或 ‘开明’之类的词汇吗?不要露出那种表情,没关系的。不过鉴于你经常会见到他的,我得提前叮嘱你可别在他面前这样讲。”

“怎么可能呢?您也太把我当傻瓜了!”她心想自己每周见皇帝一次,确实比普通人要频繁一些。但若非必要,她根本不会跟皇帝说话!他们之间能说什么呢!

然而生活很快给了年轻女孩一个教训,那是人类成长过程中早晚要面对的真理——不要想当然。否则你认为不会发生的事情很有可能偏偏会发生。

过了三个月,安东尼娅彻底被视为宫廷室内乐集会的正式人员,哪怕她并没有任何确切职务。那意味着就算加斯曼偶尔需要处理其他事务不去出席,也会专门有人来接她前往霍夫堡,结束时再把她送回来。

那天的曲目是格鲁克歌剧《克莱莉娅的胜利》选段,还有几部可供挑选的弦乐四重奏,后者安东尼娅都不记得是谁的曲子了,她没有参与演奏。工作时一切如常,然而当散场后作为后辈她按照惯例留下来做一些收尾工作,结果收拾完东西后,她不知为何对自己正在试着写的一部三声部清唱剧有了一些灵感,心想反正今天得独自回家没有加斯曼在等她,写完这几个音符再走也不迟。

于是安东尼娅坐在羽管键琴前摊开乐谱,又一次低估了自己折腾作品时的专注度。听到报时的钟声她才意识到一个小时过去了。糟了!真不该在这逗留那么久。

更糟的还在“后面”,她隐隐感觉身后有另一个人的气息。回头去查看愕然发现那正是皇帝,他低头端详着她放在羽管键琴上方的乐谱,并在她下意识想要站起来之际提前说道:“不用,你坐着就好。”

“之前加斯曼给我看过你写的一些东西。”他仍然把视线停留在纸张上,翻到下一页,“看起来你能写越来越复杂的曲式了。啊,看这一段……”

皇帝在琴键上弹出那段旋律,安东尼娅陷入了窘迫的漩涡中。尚未完成更没修改到自己满意的作品被别人看到,跟没来得及好好打扮就要出门有什么区别?都是恨不得找个木桶钻进去的程度。

而且,而且……不行,身后的人离得太近了!皇帝俯身去按琴键的时候虽然没有碰到她,但……那距离……她怀疑自己稍微挪动一下头发就会蹭到对方的外套。教过她的老师们包括加斯曼从来都不会离她那么近,更不会是这种姿势!

安东尼娅故作镇定地叙述着某些还需要调整的地方,以及另一些安排和弦的方案。内心却感觉自己要窒息了——「怎么办?该不该躲开一点?不太好吧,毕竟对面也没打算做什么的样子。而且如果他想要怎么样的话她也躲不开啊?那可是统治者。停下来,安东尼娅你疯了吗?为什么要用那么龌龊的想法去揣测对方?」

“你真是越来越让我感到惊奇。”皇帝赞叹道。他站直了双手抱在胸前思考片刻,给了安东尼娅偷偷喘口气的机会。

但她并没有轻松太久,接下去对方竟搬了把椅子过来在她边上坐下,一副要谈话的架势。

“我是不是打断你的思路了?”他轻声问她,眼神先扫过那几张谱子,又望向女孩微皱的眉头。

“没有,陛下。我本就不该一直呆在这里。”她更小声地回答,“之前忽然有了点灵感,想要写下来结果一不小心……”

“如果这里能让你更有灵感的话我不介意借给你,反正也没有其他人要用。”皇帝偏头露出温和的笑容,见对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一副不想再被调侃的样子,他转而换了个话题。

“我很中意你的声音,不过比起当歌手你是不是更想当作曲家?”

“唉……?”

这个问题让她愣了一下,自己的“野心”那么显而易见吗?会被嘲笑的吧……可难以企及管难以企及,非要于此刻否认也并无必要。所以她有些僵硬地小幅点了几下头。

“果然,你选了最为艰辛的道路,勇气可嘉。”他用了颇为严肃的语调,为了不让对方误会他补充道,“这可不是在怀疑你,我看好你的能力。相信你能有所作为。”

“谢谢您,我会努力的。”能听到鼓励而非制止安东尼娅已经很庆幸了。

“我得走了,还有麻烦的会议在等着我。”皇帝起身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下摆,最后拿起其中一张谱子,用似乎带着点留恋的眼神看了一会。

“如果你乐意的话可以留在这里继续创作。我会让送你回家的人员等着你的。”他在离开前对她说道,“当然也别太晚,以现在的天气日落之后过不了多久就会非常冷。”

等皇帝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远处,安东尼娅轻浅地叹了口气,把自己的谱子按顺序整理好。不知为何有种自断后路的错觉,这下她反而担心起怎样符合众人的期待了。



2.

十二月底,任何跟音乐打交道的人都格外忙碌。为了庆祝圣诞节并迎接新的一年,到处都需要美好事物装点欢乐的气氛,音乐自然必不可少。

安东尼娅连续好几天为加斯曼校对他的新歌剧《职场爱恋》。清早外面下起大雪,她喜欢看纷飞的雪花一片片覆盖上窗台、屋檐与那一大片草坡。渐渐的,房屋的深红与深棕、路面泥土的灰褐色、树枝与冬日草地的枯黄等一切颜色都被皑皑白雪覆盖,世界陷入了祥和而统一的纯白。连马车路过时雪面上留下的车辙与蹄印都显得格外精巧灵动。

加斯曼忙着去剧院排练,出门前对她说要是楼上冷的话可以去壁炉边上写。起初安东尼娅并不愿意挪动,情愿舒舒服服裹着一条厚毯子只把手伸出来写字。直到午后降温过于明显,她才抱着成打乐谱与书写工具下楼,使用屋主放在羽管键琴边的工作台。

仆从又往壁炉里加了些干柴,给她加了柠檬汁与糖水的新鲜红茶和起酥面包。加斯曼没有给家里添置太多新年装饰的习惯,只象征性地购置了些新的文具与一些食品。那些面包是他随手拿的,却让安东尼娅内心感到十分幸福——身处舒适温暖的房间里,心爱的食物与心爱的工作都握在手中,又被周围人温柔相待。生活已让她足够满足,以至于晚些时候加斯曼问她想要什么新年礼物时她竟答不上来。

“礼物就不用啦。我真的完全想不出想要什么。”她婉拒道,老师已对她足够好,她已经逐渐把他当成自己的家人,并不需要提额外的要求。

“那想出来了再说,以后也有的是机会。”加斯曼倒也不勉强她。

安东尼娅本不打算再去考虑新年礼物的事了,结果几天后她还是收到了“礼物”,不过不是来自老师的,而是来自皇帝。

——尽管她并没有职位,但每周都按时出席了宫廷音乐集会,皇帝单独给了她一笔奖金作为报酬。

打开那只袋子发现里面有足足50杜卡特的金币。安东尼娅于内心粗略计算了一下,那可能相当于维也纳普通家庭一两年的收入。惊讶到几近惊吓,她立即将这笔钱交给了加斯曼。

“这是你应得的,孩子。如果你非要我替你保管的话我就替你存着。”加斯曼被她受宠若惊的样子逗笑了,“但是你最好留一部分钱在身边,去买一些你自己需要的东西?比如头饰或胸针?毕竟你不能指望我给你买这些,我对女士的时尚可一窍不通。哦对了,记得给自己定制一两套礼服,能让你得体地参演晚宴的那种,早晚得用上。”

她确实需要一套礼服。安东尼娅晚些时候挑了空闲的一天,去集市区域逛一下衣料店。店主是个矮胖的热情妇人,却不会为了推销而聒噪。她仅在安东尼娅把视线长久停留在一种苍蓝色布料上时对她说:“姑娘我觉得你并非喜欢赶时髦的庸俗之人,也就不多费口舌说这种颜色现在是多么流行了。凭我多年为客人挑选搭配的经验,这款颜色很衬你。”

安东尼娅并不怎么容易被恭维话影响,她单纯只是被物品本身吸引:这种浅淡而优雅的蓝色不知为何让她第一眼瞄到就心生欢喜。

决定购置之后店主边跟她聊天边给了她一些建议:“你还很年轻,不需要很复杂的剪裁或华丽的样式,当然也不需要太夸张的裙撑。足够修身外加精致的镶边便可,记得让他不要浪费余料,给你做一些同风格的领饰与发饰。天生有甜美的长相就不要让衣物抢风头啦~对了,配上些蕾丝用来装点长袜边缘也未尝不可,那种小伎俩能让男人陷入疯狂。等等,你结婚了吗?噢,还没有啊!那也没关系,要是衬裙底下都打扮妥当了,就会凭白多出几分底气来,心情也会变好,我们女人都这样……”

她在打包货物时还给安东尼娅解释一些她没听明白的德语词汇,并问她从哪儿来。

“啊,威尼斯。怪不得!谁不喜欢带着甜甜意大利语口音的女孩子呢?祝你好运,祝你一切顺利。”

事实上安东尼娅拿到礼服成衣没几天便派上了用场。加斯曼说要带她一起去一个晚会,既然邀请是发给为宫廷工作的音乐家的,她自然也得被算上。

安东尼娅有些忐忑地同行了,她其实不太明白怎样应对社交场合,尤其是权贵阶层的社交场合。加斯曼清楚她还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告诉她如果不知该做什么可以安静呆在一个地方。有人来搭话的话陪着礼貌地攀谈上几句,以倾听为主肯定不会出错,不想跳舞的话别接近舞池区域就好。

从进入晚会现场起,安东尼娅的确一直在竭力掩藏自己的存在感。只跟认识的乐队成员一起呆在固定的角落,毕竟其他贵族与官员她根本不认识,唯一熟悉的面孔是被他们包围在中心谈话的皇帝。但她显然不可能主动去找他。

倒是角落里有一些东西让安东尼娅在意到不行,能搅到她心绪不宁的那种——离她不到两米远的长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种甜点!她都能闻到炼乳和焦糖香甜的气味。

她左顾右盼,其他人要么围成一簇簇在聊她并不熟悉的话题,女士们用华美羽毛制成的扇子打着暗语。其余人要么在玩法罗牌要么在跳舞,也就侍者偶尔去桌子边上取走一些蛋糕送去别处。

与自制力斗争良久,安东尼娅终于忍耐不住了。见四下无人注意,她悄悄拿起一只树莓挞躲到边上的椅子上坐下慢慢品尝。

好清新的口味!树莓酱是新鲜做的,烤制得恰到好处的面粉底胚酥脆且透着淡淡的奶油香气,总之口感远超市场甜品店里能买到的。

她有克制住自己一小口一小口去咬,却还是很快吃完了这一只。意犹未尽地瞄了眼近在咫尺的“宝库”,安东尼娅犹豫起能不能再去拿第二份。

不太好吧……可是真的好想试试其他的品种,一定都特别好吃才对。

来回踱步了一阵,甚至去走廊上绕了一圈,安东尼娅没能抗拒住诱惑又飞快伸手取走两块撒有巧克力碎屑的曲奇。呜呜呜,好甜……安东尼娅你可要点形象吧!可是好好吃……

这种偷吃——探望周围有没有人注意自己——发现没有继续偷吃的循环持续了好几轮。她以为反正没有人认识她也没有人在意她,甚至逐渐安心起来。

不,其实还是有的。

约瑟夫从她第一次靠近甜品桌时就从远处观望着她。然后他每次趁谈话间隙抬起头,都看见她像花园里的松鼠一样小心翼翼地捧着食物躲在一旁默默咀嚼。看着顶上奶油的眼神仿佛看着世间最珍惜的宝藏。那装模作样晃来晃去但欲盖弥彰的样子同样无比有趣……

等到安东尼娅第五次接近桌上的餐盘,约瑟夫跟身边的政客们说自己要走开一下。他也去走廊了晃了一圈以免引人耳目,最后绕到安东尼娅背后用食指敲了敲她后方的椅背。

“怎么回事?之前晚餐不和你胃口吗?”

听见那熟悉的声线,刚刚把最后一小块蛋糕塞进嘴里的安东尼娅动作与表情瞬间僵硬。糟糕糟糕,被最不该发现的人发现了,太丢脸了!她赶紧以最快却不至于显得狼狈的速度把食物咽下去,回答道:

“不,没有那回事,陛下。我只是……”她不知该怎样解释。

“只是喜欢甜点?”他顺势问她,见女孩点头,他接着说,“不错,又发现了一样你喜欢的东西。”

接过对方随手递来的餐巾,安东尼娅抓起一角蒙在嘴上久久陷入自我谴责:为什么要在有重要人物在的场合做这种不得体的事情?还被对方抓了现行。

“别在意,甜点既然放在那里就是给宾客享用的。”约瑟夫感觉自己玩笑开得有些狠了,把她搞得太紧张,“如果你喜欢某一种的话,可以让侍者再给你一些。”

“不,真的不用了!”安东尼娅不停摇头。怀疑自己一段时间内都会尴尬到不想碰桌上的甜点。

约瑟夫看着她坚定否决的样子,决定调查一个他更糟的时候就发现的细节。

“没想到你也会穿这种颜色的衣物。”语罢他冲她眨了眨眼睛。

“碰巧看到就很喜欢啦,也不知道竟然是非常流行的颜色。”安东尼娅有注意到今天在场的人员里不管男士还是女士,不少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有同种颜色的衣料。

“我也猜你不是会在衣着上大费周章的类型。”约瑟夫发现对方并不知道这股潮流是如何产生的,否则不至于会意不到他眨眼时的暗示,不过在他看来不知道理由反而更好。

“潮流的坏处和好处都在于会产生比较。那么多人演绎同样一种元素,在你身上是最好看的,不论气质还是风格。”他偏头夸赞道,半是客观半是偏心。

“谢谢您。”安东尼娅腼腆地笑了笑。此时皇帝被路过的一位贵族男士叫走了,她便赶紧躲到加斯曼身边,熬到整场晚会结束。

事后过了挺长一段时间,安东尼娅不小心打碎了杯子去买新茶具,才偶然间得知这种不止用在衣料上,也普遍流行于瓷器、装饰物涂装的蓝色有它特定的名字:

——Kaiseraugenblau(皇帝眼蓝),也叫哈布斯堡蓝。起源于维也纳人民普遍认为皇帝苍蓝的眼眸实在太漂亮了,所以才配制了同款颜色用于各种地方。

得知这一真相让安东尼娅无数次妄想学习时光回溯的魔法,好让她回到过去修改自己的言行。加斯曼得知了一部分事件经过曾无意中评论说“人民爱戴自己的君主有哪里不对吗?”,然而安东尼娅就是无法自止地心虚,哪怕她根本说不清自己在心虚什么。

近段时间还有一些让她无言以对的日常:自从那场晚会过后,每周里总有两三天会有人排遣专员“匿名”给她送甜点。有时是早晨刚刚出炉的羊角包,有时是包装看着就很华丽的来自巴黎的巧克力,有时还会是她没有见过的品类。不过都很好吃就是了。

“安东尼娅,是谁在对你大献殷勤?”也代收过几次,加斯曼好奇问她,“认识了哪位贵族公子?”

“我……不知道啊?”安东尼娅装作一无所知,物品上可没有写名字,偶尔有附赠留言卡片,也是一些简单的祝福语,非常工整的字迹,明显是让抄写员写的,并非出自本人之手。但她心里明白是谁送的,没有第二个人窥见过她的小癖好。否则她还得担心会不会被下毒或者在食材里恶作剧呢,万一吃到超辣的印度辣椒怎么办?哪有那么心安理得吃下去?

好吧,并不完全心安理得,但纠结管纠结她最后总归吃完了。她又不能阻止对方给她送甜点,不吃很浪费啊!

以及尽管加斯曼没有刻意追究,“始作俑者”也自动冒到了他面前。

那天的宫廷集会皇帝正巧有事情跟加斯曼谈,安东尼娅自然得跟着他一起多留一会。两人聊天不小心聊久了,皇帝邀请他共进晚餐那样还能接着谈下去。

加斯曼回头问安东尼娅要不要同去时后者露出为难的表情,她实在不想在餐桌上面对一群陌生人,且她也没有非得去的理由毕竟要谈话的也不是她。

“那你先回去好了,来之前刚刚消灭掉一盒芝士卷,你应该还不饿吧 。”加斯曼理论上是想给她找个理由先行撤退,却起了点不曾预料的效果。

约瑟夫捏着自己下巴望向别处企图掩藏一下,但笑意不是那么容易消散的,末了他还是开始轻笑。

“你每次都一口气吃完的吗?看来我要考虑让厨房多给你准备一些了。”对加斯曼他可没打算保密,没有必要。语罢他着看向安东尼娅,后者一脸忽然被出卖还没反应过来的表情。

“唉?原来是您在送她甜点吗?”加斯曼颇感讶异,“我还跟她开玩笑问谁在追求你呢,失礼了,失礼了。没想到是您给的小眷顾。”

“这玩笑您可不能传出去,许多人非得小题大做不可,我母亲第一个不放过我。”皇帝夸张地皱眉。

“不会的,不会的,哈哈哈哈……”加斯曼承诺道。

先把安东尼娅送去马车车夫那儿的路上,加斯曼口吻认真地跟她讲:“看来皇帝很喜欢你,我觉得你也有所表示会比较礼貌。不如这几天你仔细考虑一下,比方说,写点什么新作品给他吧。怎么一脸为难?是我刚才不小心说漏嘴让你难堪吗?哦~哦~以后我会注意的。在我看来胃口好绝非坏事,可能你们女孩子比较在意。可是安东尼娅又没有吃胖,好了!我不说了……”

被留下贪吃的形象固然搞到恨不得钻地缝,但更令安东尼娅心情复杂的是他们调侃她时的内容,以及那句“皇帝很喜欢你”。她强迫自己千万别多想,情愿去考虑点别的:比如加斯曼的要求非常合情合理,她也习惯于当别人对她好时予以相应的回报。

但她只是忍不住去想皇帝对她好的理由,他到底出于什么心态“很喜欢”她。归根结底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乐手,还在门道都没摸清的学习阶段,并不比谁更优秀。

还有,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态呢?——「人民爱戴自己的君主有哪里不对吗?」可是为什么仿佛还有其他形形色色、无法定义的胡思乱想从脑壳缝里钻出来呢?

啊啊,好烦……不想思考。

回到家安东尼娅对着空白乐谱发呆。她直觉地想要写一部弦乐四重奏,因为她知道加斯曼老师最近写了很多,皇帝对他赞赏有加且表示意犹未尽。她当然可以去像老师寻求一些指导,然而对自己的能力她总是信心不足,担心自己无法写得足够好,至少没能好到能献给皇帝的程度。

纠结到隔天下午,她才开口跟自己的老师征求建议,问他自己该不该动手,还是放弃这一打算写一些更简单的。

“没问题啊!你有能力写弦乐组的,完全可以试试看。哪怕退一步,皇帝不是无端苛刻之人,他也不会拿对我的标准来要求你。诚意与热情是跟技巧同样重要的东西。”加斯曼鼓励她,希望趁此机会能让她更自信一些,无论学习节奏还是对未来的步调都不用太谨慎,她应当敢于跳起来去够一够更高处的果实。

安东尼娅很清楚弦乐四重奏对作曲功底是一种考验,毕竟这一演奏形式既不像嬉游曲、小夜曲那样乐器配置更自由,也不像使用大编制的序曲那样还有管乐部分可以表现不同的内容,更没有可供配合的歌词,纯粹需要以旋律与曲式自身去取悦听众。

试写了一些不同的片段,安东尼娅决定用一个富含情绪的开头。起先小提琴组奏出互相萦绕的旋律,轻快的曲调顺畅地流淌而出,不曾被打断,只有每个乐句末尾的渐弱透出几分犹豫的气息。接着是大提琴的独奏段落作为应答,称述出下一个更为沉稳镇定的主题。

写第二乐章时她把自己的构想推翻重来好几次,甚至出现为了不打断思路连续熬夜的情况,连加斯曼都不得不告诫她不要这么逼自己,虽然以后如果正式当作曲家有的她好通宵赶工的。

斟酌良久她才为这一章配了如歌的柔板,由第一小提琴演绎细腻温和的主旋律,大提琴用六连音插入时有种独特的支配感,接着是一段从A大调掉落到d小调的发展部合奏,再接一段小提琴静谧的旋律作为结尾。

第三乐章的创作相对没那么痛苦,它是几乎全程四个声部都在参与的小步舞曲,后半部分是第一乐章主题的一些变奏。乐曲整体流露出契合而游刃有余的气息。

但最令她头痛的部分紧接而来——她需要一个赋格元素充足的末章。维也纳的音乐家都知道皇帝对赋格的热情,他喜爱这种精致又的作曲技巧。

再次认真面对乐谱前还发生了个小插曲,安东尼娅给自己预定的完稿日期的前一周,她又不小心在霍夫堡的羽管键琴前陷入沉思。她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走神都能被皇帝逮到。

“萨列里小姐又在构思新作品吗?”他站在羽管键琴边问她。

“……是的,陛下。”她有些纠结地承认。

“哦?是什么类型的曲子?何时能写完呢?我下周能见到它吗?抱歉,因为很期待所以不小心连着问了那么多。”皇帝做了个仿佛挥手的手势,示意她不用认真去考虑这些问题的。

“下周……不出意外应该可以的吧。”安东尼娅只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并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按时完成。

“我随口一提罢了,你不用当真。毕竟也不是正式订单,没有需要苛刻遵守的期限。”他不想给她毫无必要的压力,“不过我还是很期待,既然你的演奏和演唱能让我十分喜爱,想必作品也可以的。”

“谢谢您,我会努力的……”她还是用礼貌而谨慎的万用句子回答。

那日离开霍夫堡安东尼娅一路上都在暗自反思:比起作曲,自己的言辞可能更需要补充创造力。否则每次被夸奖(这应该是夸奖没错吧?)都只会低声表示感谢。久而久之会显得很无趣吧?

明明皇帝已经很照顾她了,从头到尾都跟她讲她的母语,她不止一次惊讶于对方的意大利语好到仿佛在托斯卡纳长大的似的。不然说德语的话……唉,德语为什么那么难学呢?那些动词为什么要拆成两半分别放在句首和句尾呢?这样的结构仿佛只是为了折磨人,简直比对位法还要可怕!

回到住处后她没有直接进门,而是在周围走动了一阵。草堤边有几颗她很喜欢的椴树,她看着那新生的嫩绿叶芽长在枯老的枝干上,那种本该不相称却依然散发出来的美感给了她一些安慰。

那天晚上她拿去羽毛笔,把末章的主题改了改,赋格技巧只在大提琴的低音线里用紧接段的方式表现,如同一道道静静扩散开的涟漪,潜伏在小提琴声部轻巧果断的旋律之下。

加斯曼检阅作品后给了不少赞赏之词。但当他要求安东尼娅把谱子抄了几份带去下周的音乐集会之时,她无奈地意识到做多少心理准备都不顶用。她依旧胆怯,到了现场更是不敢主动说任何话。加斯曼误以为自己的学生想制造惊喜,也没有挑明就把谱子分给乐手作为集会开头的第一首曲目。

此次皇帝没有亲自参与演奏,仅仅坐在边上当听众。直到四个乐章全都演奏完毕,他才在一小段沉默后若有所思地问加斯曼:

“加斯曼先生,您近来受什么刺激了?恋爱了吗?为什么曲风大变,忽然可爱到不像我认识的加斯曼先生?虽然这样也很不错。我只听了一遍就能说出四五个我很欣赏的部分。”

“陛下,这本来就不是我的作品。当然听起来不像我写的。”加斯曼大笑起来。

“那是谁写的?哦……”反应过来之后,皇帝伸手抽走安东尼娅谱架上的谱子,让后者差点原地跳起来。她万分想抢回来但不能做那种事情。

“真是美妙!”他边称赞边翻阅,一时间没注意到作曲者越来越紧张,“我喜欢这些有点忧郁的小动机,哦还有这一段大提琴的旋律……”

非常仔细地一行行把整部四重奏看完,翻到最后一页时约瑟夫看到一行被涂改过的字体:

「Z▋m Geb▌▊tstag ▊▉▋▉ai▉▋▌」

依稀能辨认出是用于庆祝生日的作品,然而是谁?哦,后天3月13日是他自己的生日,她之前说过要在这周完成的。但从涂改与闭口不谈推断,她应该是对自身能力的怀疑……

约瑟夫想了一下,先把谱子放在一旁的指挥台上,让乐队换别的曲目。等活动结束了他找理由支开加斯曼去为他取一些物件,单独把安东尼娅留下来询问。

“这份乐谱我可以带走的对不对?”他拿食指敲打这那叠纸张,“如果我没自作多情的话它应当是给我的。”

“的确是给您的,陛下。”安东尼娅承认道。

“那你前面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担心它不能令您满意。”

“怎么会呢?迄今为止你可从未让我失望过。”约瑟夫一脸无奈地浅笑,“要是总能拿甜点换曲子,那未免太划算了。”

见安东尼娅低头移开视线,他诚恳但依旧语调柔和地补充道:

“谢谢你,我真的很喜欢这份礼物。”


3.

接下去的那个星期天,安东尼娅不小心睡过了头,直到女仆应加斯曼要求去叫醒她,她才匆匆起床梳洗,下楼问自己的老师有何吩咐。

“你去换套稍微正式些的衣服。”加斯曼要求道,“我要带你去我们的周末音乐沙龙。”

“唉?哪里?”安东尼娅知道那个沙龙——每个星期天早晨在马丁内斯家族的领地内举办,云集多位维也纳的音乐权威。比如女皇的宫廷作曲家克里斯托夫·维利巴尔德·格鲁克,以及经常与前者和加斯曼老师合作的著名词作者彼得罗·梅塔斯塔齐奥,还有各个剧院的管理者等……

“可是什么?我的好孩子,你不能总像只动不动就受惊的小兔子似的。”唯独对这一点加斯曼经常替她苦恼,“皇帝面前你都能做到大大方方不紧张了,还害怕见其他音乐家?你快去收拾一下东西我们马上出发。”

谁说皇帝面前她不紧张了?明明每次都被搞得紧张得要死!安东尼娅委屈地暗想,踩着楼梯木板上楼的脚步声听起来都气呼呼的。她不明白为什么任何小失误都会被皇帝发觉,一次也没成功逃掉过。虽然他大多数情况下也不会说出来,最多在她弹错音时特意转过头看她一眼。不公平!他为什么不看别人!

马丁内斯家族在奥花园边上拥有一座宫殿,那些浅灰墙壁边缘的金边装饰、穹顶的壁画与隔开房间的深红挂帘让安东尼娅想起之前住在莫塞尼戈行宫的短暂时日。马丁内斯家的音乐沙龙规模庞大,除了音乐家外还会有其他贵族宾客,现场的热闹程度不亚于一场大型舞会。

演出流程上由一部分预先确定的节目和一部分即兴演出组成,后者的形式跟皇帝的集会很像。安东尼娅应邀唱了几段清唱剧,也在别人演唱时担任羽管键琴伴奏。只是注视着她的人会比在霍夫堡多得多,好在她尚能习惯。一上午下来整体氛围轻松愉快,她没被冷落也没人过多注意她。

本以为突发事件算是应付过去了,她没料到平静在结尾处惨遭打破。

演出结束后的闲聊时间里,加斯曼带着安东尼娅与一位老人聊了好一会。直到那位打扮得如修道院士般不起眼的长者与她搭话,并做了自我介绍,她才发现那正是大家最尊敬的词作者:梅塔斯塔齐奥。

“哈塞那部清唱剧你唱得很好。”他先赞美了她的歌声,又跟她谈及听说她以后想要自己写歌剧。

“嗯,是这样的……”安东尼娅小声予以肯定。对自己隐秘的小愿景被传了出去略感羞耻。加斯曼老师什么都好,唯一的小瑕疵便是经常无意中“出卖”她。一定是他跟对方聊天时随口提过。

“如果你需要帮助,可以来找我练习怎样给文字脚本加上音乐,以及怎样与词作者配合。不过在这之前你得先学习一下怎样理解文字。”梅塔斯塔齐奥提议道。

“啊?真的可以吗?”安东尼娅几近惊呼,面对顶级词作者抛来的橄榄枝,她再次怀疑自己被幸运女神砸昏了头,“可是我……”

“谁都是从一无所知过来的。”对方直接打断她的顾虑,“你下星期几有空?”

没等她回答,加斯曼又冒出来把她的日程表全盘托出。这下可没有退缩的余地了。

所以隔天安东尼娅便应邀去梅塔斯塔齐奥家中拜访,某种程度上比她第一次去霍夫堡更惴惴不安。彼得罗·梅塔斯塔齐奥是最著名的剧作家。任何跟剧院打交道的人都会知道他是正歌剧的支配者,是无可争议的权威。他创作的三十部剧本中,有好几部被不同音乐家配乐超过五十次。安东尼娅读过一些他的剧本,故事大都设置在希腊或罗马,赞美道德、崇高的爱和无与伦比的勇敢。

当然,身为词作者,梅塔斯塔齐奥最重要的才能是其精妙的语言技巧,那些优美的诗句能轻而易举与音乐融为一体。在第一趟课上,诗人给了安东尼娅自己的诗作教她朗诵。

“文字是有情绪的,所以才需要用不同的声音去表达。韵律与语气也是其中十分重要的一部分。”他用自己的《泪水之中》举例:

——「泪水之中,悲伤压迫之心,赋予语言哀叹……」

他以此对她解释一些词语为何被选用,又为何这样组合。

“不过应加斯曼先生要求,你的第一课还是以勇气为主题吧。”他把一张抄好诗句的纸地给她,“我先给你示范,要用平稳、较为缓慢但坚定的语调,你的内心首先要对自己充满信心。”

——「他不惧噩运的怒容,
亦不孱弱溺于她的暴乱无礼之下;
历遍艰苦卓绝之景,
他的心灵学会笑对命运,不曾被征服!」

梅塔斯塔齐奥年近七十,是个会令人肃然起敬的老人。他目光沉静,但当他凝视起谁时,对面会感到那深邃的视线中仿佛有惊雷划过。他语调平稳却像海面般即便风平浪静,也让人无法忽略隐匿其下的力量。

安东尼娅被词作者的姿态与他所创造的句子震慑,她能理解加斯曼为什么指名要这一个主题:她胆小怯懦,容易自我怀疑,勇气是她急需补充之物。她自己也想要有所改变。为了不辜负众多重要之人对她的期待,她一定得更坚定从容一些才行,学会平视那些伟大的灵魂。否则她如何在原本不该属于她的领域里前行呢?

她细心听着梅塔斯塔齐奥把这首诗读了两遍,第二遍他给她分析了每一句的细节,比如需要延长、停顿或者加重的地方。

试着让内心浸入文字的情绪,她跟着念出接下去的诗句:

——「于浪涛、阴云和风暴的粗粝学院中;
领航者成长、成熟,顿悟到他的艺术:
与命运可怖愤怒的抗争中,
崇高的灵魂与恒久忍耐的心得以铸就!」

那些辞藻的确有独特的力量。当安东尼娅将它们从书面字符化为语言之时,她能感觉到其中的情感渗进了血液。

“这对你以后理解歌剧中的人物性格会有帮助,你总要去追求要最戏剧性的表达的。”这是词作家于第一堂课给她的寄语,“还有,你真的有非常完美的声音,请务必好好雕琢它。”

从那之后安东尼娅又多了一门每周课程,梅塔斯塔齐奥耐心的教导和强烈的氛围渲染能力让她受益匪浅。而朗诵本身也能让她练习以更多样的方式使用自己的声音。

只有一次这种教学带来了些意外的小麻烦。

春色烂漫的五月,那节课主题是“爱情”,词作家给了年轻女孩一首风格单纯的诗歌。

安东尼娅扫了眼开头便皱了皱眉。

——「他是个任性不羁的孩童,双眼蒙蔽,置于失明的险境;你要如何从爱情中将理智找寻?」

“你可以试着想象一个疯狂爱恋着你的男人。”他对她解释道,又忍不住添上些许调侃,“据说那样的男人很多?哦,不用据说,每次你来沙龙都有许多男性乐手用热切的眼神看着你。”

“没有啦,您不要开我玩笑了。”安东尼娅笑着摇头,刚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容易被玩笑搞得惊慌失措了,对方下一句并非玩笑话立马把她打回原形。

“看来你把那些可怜的男孩都忽略了,看不上吗?那么这样,想象一个你想让他疯狂爱恋着你的男人,再去朗诵这首诗。”

“…………………………”

“怎么了,我的好孩子?”

“没,没什么……”

梅塔斯塔齐奥比安东尼娅多活半个世纪,看着她跟看着年幼的孙女似的(哪怕他从未结婚也从未拥有自己的子嗣),洞察女孩那点小心思毫不费力。他推测她内心藏着一份尚未传达的爱恋,才会在被要求去做这个假设时露出羞涩中又带着几分沮丧的表情。不过他也没必要追问,只是继续让她把诗歌念下去。

——「他的思绪渴望着,他眼神明澈……」

呜,快停下来!不要胡思乱想了!

课程中她尚能克制住自己不至于失态,到了回家路上安东尼娅再也无法阻止来自灵魂深处的责问:啊啊,上帝啊!自己怎么可以这样?为什么当梅塔斯塔齐奥先生让她去想象一个疯狂爱着她的人的时候,脑海里冒出来的不是别人而偏偏是皇帝?哪怕想一想神话传说中虚构的英雄都好。为什么会这样想啊!?喜欢上他了吗?不要啊!不可以的!安东尼娅你一定病得不轻,否则怎么会做这种童话书里才存在的白日梦?那是你该臆想去触碰的人吗?之后还怎么在他面前演奏?

纠结之中安东尼娅又一次不小心绕着自家屋子转了好几圈,直到女仆从窗户见她好几回终于忍不住开窗问萨列里小姐您在找什么东西吗?

“不不,只是在考虑晚上的安排。”她绕回正门,把自己关进二楼房间里。

此后安东尼娅闷闷不乐了好几天,加斯曼问起来她就用写不出某段旋律搪塞。一次两次还好,时间久了立马被年长者识破。特别是当她企图以“想要认真思考”为理由请假不去下周的宫廷音乐集会,加斯曼直接在餐桌上问她是不是失恋了。

“没有!我都没有恋爱哪来的失恋!”安东尼娅异常委屈。

“那一定是暗恋谁了。”加斯曼断言道,“不然不至于心神不宁到往咖啡里加柠檬汁。昨天早上,我看见了你不用抵赖。”

“没——有——!真——的——没——有!”

“好啦,孩子。等你想承认了需要我帮忙探探对面口风的话可以告诉我。说不定人家也喜欢你呢?”

“谢谢您的好意!可是不需要!”她匆匆放下刀叉仓皇逃跑,宁愿剩下一大半食物,说要出门去逛一逛旧书店,再买份报纸。

“你想要什么书?爱情故事的话书房里有许多剧本,莫里哀或者拉辛的,法语版的莎士比亚剧集应该也能对你胃口。”他笑着跟她推荐,又顺口逗她,“可别去角落里翻记有巫术药水配方的书啊,没有用的。”

“不会的啦!”她穿好鞋子赶忙跨出门框,来不及管帽子底下的发丝有没有整理妥当。圣母在上!加斯曼老师竟然还想帮她探口风!这怎么探啊!会死的吧!她当然没去找爱情故事,而是顶着店主微妙的眼神在那翻出一本枯燥繁冗的拉丁语语法,带回家后她开始用折腾翻译作业与练琴麻痹自己,不给老师再提及某些梗的机会。

结果那周发生了令她难以置信的变故——她被告知之后一个月的宫廷音乐集会都取消了,因为玛丽娅·约瑟法皇后因感染天花不幸病逝,哀悼期间一切娱乐停止。

加斯曼忙得好几天都早出晚归,为了排练数日后葬礼上必定需要的安魂曲。

安东尼娅这下只能在家呆着了,却半个另自己满意的音符都没写出来,废弃的稿纸散落一地。直到有一天她被闷烦了决定出去走走,出了门才想起来今天不就是葬礼当日吗?虽然跟她没什么关系但总觉得有些冒犯。不过出来都出来了……散步不犯法吧?

公园是肯定不能去了,她只能沿着自己同样很喜欢的多瑙运河的河堤走。那天不管哪里路面都空荡荡的,她不免去注意一下跟自己一样非要在今天出门的是什么样的人。当她望向一个穿着简便的素色外套,坐在长凳上的男人时,她怀疑自己的眼球是否该摘下来洗一洗,不然哪能出现离谱至此的幻觉。

——等等?那不是皇帝吗?!怎么可能?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没去自己亡妻的葬礼吗?记错日期了?也不会啊,加斯曼今天出门前特意换上了纯黑丧服。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已然也被对方发现,见皇帝偏头看了眼身边空余的位置示意她坐下,安东尼娅惊恐地意识到自己没有认错人,至于是不是幻觉、是不是在做梦可能得等会偷偷掐自己一把才能确定。她悄悄在长凳另一头坐下,尽可能远离对方,眼神望向河面避免更多目光接触。

“你等下可别告诉任何人我在这里。”他事先声明。

“不会的。”安东尼娅应允道,心想怎么可能说出去啊?会被灭口的吧?不,应该没有那么严重,但是……

“我跟你讲的话你也别告诉任何人。”他补充了第二条封口令。

“哦……好。”她又只能点头。然后她听见皇帝非常小声地叹了口气,余光里他的表情并不悲伤,甚至连失落都算不上最多只是无奈。

“我早上跟我母亲狠狠吵了一架。”他开始说一些在边上的女孩看来根本不该跟她说的内容,“因为我见到她第一句话便是‘没有下次了,我绝对不会再结婚的!我发誓’。她非常生气,一部分因为这句话本身,更多因为觉得我傲慢无礼。‘这就是你第一关心的事情吗?在皇后的葬礼当天?她是你的配偶,你再怎么对她毫无感觉,她也尽到了她应尽的责任,完成了你交给她的所有任务,也不曾抱怨你的冷淡。单凭这一点你等下装也得给我装出伤心的样子。’我反问她‘你就把装模作样的任务都推给我?四年前失去伊莎贝拉时我就表达过自己再也不想娶任何人的意愿,我的心随她死去了。结果呢?是你把约瑟法作为继任推给我,让我装作与她恩爱的样子。真对不起,如你所见这两年来我一秒钟也演不来这种剧本。你如何让我相信不会有下一次?’她嘲讽我的幼稚,说你从出生起就被当统治者培养,我以为你十岁的时候就该明白身为皇室成员婚姻远非个人感情能决定的,以后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谈判决裂,她显然又一次不接受我的表态。所以我直接调头从相反方向离开霍夫堡,拒绝出席葬礼。可怜的约瑟法,到生命的尽头都在被当做权力斗争中的道具。好在她再也不用面对她冷酷无情、卑劣到只会利用她的丈夫了。”

察觉到倾听者仿佛陷入了难以名状的茫然,约瑟夫打算稍作解释,以免她又产生不必要的心理负担。

“安东尼娅,我也是人类。也有心情很差想要倒苦水的时候。你觉得我能跟谁说这些话?我的雇员?别开玩笑了。我那些尚未出嫁的妹妹们?她们可能会拥有相同的命运,保不准站在她们的立场上再指责我一顿。曾经一位公主给另一位写了这样的信,我曾读过它千百遍所以我一字不落地记得:‘国王的女儿该指望些什么呢?她的命运毫无疑问是不幸的。生于人们的偏见之中,承受着荣誉的负重,她的头衔不能给她带来一丁点好处,反而剥夺了她生命中的幸福与陪伴。她被迫生活于世界中心,没有相熟之人也没有朋友。这还没完——最终她会被宣判背弃一切,她的家庭,她的国家——为了什么?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格与脾气她都一无所知之的男人。将自己献祭给某种潜在的公共利益,而事实上那只算得上个可笑的策略:当两个需要结盟的王朝找不到其他方法联结在一起……’ 总之,身份尊贵到能放在棋盘上的女性我都数的过来有谁,我不想再伤害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也不想再伤害我自己。”

语罢他沉默了一阵风的时间,望着运河边轻轻摇荡的蒲草,仿佛期待一切就能如流水般淌过去似的。

“啊,说出来舒服多了,在这里碰到你真幸运。”约瑟夫转头看向安东尼娅,“答应我听过算数。我可不想让这些抱怨再产生什么后果。”

“我会保守秘密的。”她语调轻柔地回答。

“嗯,我也相信你的口风。”他站了起来,准备逆流而上离开前对女孩叮嘱道,“我得换个地方呆,等下你要么在这再等一会要么往我反方向走,万一被其他熟人发觉你可能会惹上麻烦。”

安东尼娅选择原地等待,皇帝的身影消失于视线外后她竟有一丝担心他,哪怕她认为根本轮不到自己来担心,但想法就是自然而然产生了:他之后会不会再跟母亲发生争吵?在这之后,他会步入另一段政治联姻,还是如他决意的那样余生里都保持孤身一人。

恐怕无论哪种都不是顺心的结局。

约瑟夫一整天在外闲逛,没有去拜访谁,也没去那些他经常会出现的场所。躲在一家小咖啡馆里写信时他好几次看见窗外有皇家卫队人员骑马路过,应该是他母亲派出来搜寻他的。卫队长中途还进店买过面包,而他所做的只是趴下假装睡着,对方扫了眼他不记得在哪被溅了些泥点的外套袖口以及餐桌上摊得乱糟糟的劣质食物,毫无怀疑地转身离开了。那些以荣誉与性命起誓要守护他的人并不了解他。

约瑟夫一直混到应该睡觉的点才回到霍夫堡。女皇见到他时跟他对视了一眼也没再说什么,即便是她也不想半夜里再大费周章争论已然没有意义的事情。

躺下后果然睡意全无,失眠到后半夜。约瑟夫逼迫自己保持平静,哪怕给自己的呼吸计数都好。总之别去考虑任何个人问题,毕竟等他睡醒有的他好考虑的。这几天他都没有召集会议,明天他必须要处理掉一些堆了太久的事务。

然而只是翻了个身,思绪便又流淌起来。他想起之后都不再会有人回到这间房间里跟他同床共枕,从某种程度上他算是获得了部分解脱。继而他发现自己心中泛着暗淡的悔意。之前他对约瑟法皇后的冷落实在有些过了,他甚至在她得病隔离后借口繁忙一次也没去探望她。明明他年幼时就感染过天花,无需担心被传染第二次。

约瑟夫对一切表示遗憾,把约瑟法从巴伐利亚带来并非他本意,他也是被胁迫的。事到如今他依然无法对她的离世感到悲伤,甚至时隔四年想起天花与死亡,他更扼腕的依旧还是伊莎贝拉。

眨了眨眼再闭上企图驱散脑内的遐想,失败了,他意识到自己还有另一层不同的后悔——他不该一时冲动跟安东尼娅说那些话的。

诚然那不会有什么后果,但他担心造成误解,尽管他自己都无法定义具体是怎样的误解。他从来不认为自己算得上拥有宜人性格的人,反而许多场合下他暴戾而蛮横,经常能把他的臣子逼到在他面前瑟瑟发抖。但他唯独不想给那个女孩留下不讲道理、推卸责任的恶劣印象。

上午他坐在河边抑郁又愤懑地看着对面码头的船只,想象着所有人发现他没去葬礼会是什么表情,想象之后母亲铁定跟他爆发的第二轮争吵。他必须事先组织好最有力的言辞,他已下决心终身不娶。

结果安东尼娅在他身边的十来分钟里,约瑟夫不断浮出这样的念头:如果有谁能像安东尼娅这样他大概可以考虑一下,或者更好的“如果”——安东尼娅有足够尊贵的身份就好了。

他从不否认自己第一眼看到她就喜欢她。那是个幸运的女孩,聪敏、温顺,长相与性格都甜美可爱,拥有天赐的嗓音和对音乐的灵感,有机会受到良好的教育自身也愿意为之付出努力,最关键的是懂得回报每一份他者赠予她的关爱。

安东尼娅唯独欠缺的是另一些出生高贵的女性并不想要的头衔,明明就算把她放在他的妹妹们身边,恐怕她都能表现出不输女大公们的优雅。

约瑟夫叹了口气,万幸的是安东尼娅还能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她至少拥有自由。

自从收到那份生日礼物,约瑟夫给加斯曼写了一封颇为正式的信,要求他继续给她最优质最全面的教育,也要求他告知其他音乐家:若有机会请同样给予她指导与帮助。作为一个热爱音乐的统治者,他尚能够给她充足的庇护,让她在追寻艺术的路上少写坎坷。

至于个人层面的喜欢,兴许只能到喜欢为止了。



4.

进入初夏,加斯曼变得很忙。频繁举行的宫廷舞会需要他撰写舞曲,此外他还在创作一部交响,以及正歌剧作品《丘比特与普赛克》。

安东尼娅又当起了老师的助手,经常被后者带去剧院一起工作。除此之外加斯曼还为她争取到了点机会,说服剧院管理员约翰·科哈里说把只把她放在合唱队里简直是天大的浪费。于是她被赋予了更重要的职务——坐在羽管键琴前辅助加斯曼指挥歌手排练,担当那一角色的人需要有极强的读谱能力与即兴演奏才能,从而随机应变从总谱中摘选出所需的旋律。

当为加斯曼当助手的工作都结束,安东尼娅就写自己的作品。加斯曼只要稍有空暇都很乐意帮她批改,但连续几周里他实在事务繁忙,没空管自己的学生。然而他又不想把她一直晾在那,于是某个傍晚,加斯曼见自己的同僚兼友人来到剧院,便立马叫住了他。

“格鲁克先生,帮我个忙好吗?耽误不了几分钟的,请指导一下这孩子的作品。”他热情地向对方打招呼,且允诺自己会用上好的红酒作为报答。

“好的,加斯曼先生。我只是来送点东西,时间充裕。”格鲁克答应道,“来吧,孩子,跟我走。”

“哦……我来了!”安东尼娅一时弄不清状况,被加斯曼从背后轻轻推了一把,不得不跟随格鲁克往剧院顶层安静的阁楼走去。爬楼梯时她忽然反应过来是谁要看她的作品,她简直想把手里的谱子先重新修改三十遍!

啊!啊!啊!那可是格鲁克大师唉!在全欧洲都享誉盛名的顶尖作曲家!她怎么好意思把自己如同一团煮糊的土豆般的曲子给他过目?

格鲁克坐下后便拿过她递来的乐谱,前几页是她这几天在写的一首宣叙调。他一行一行审阅下去,神情专注。过了大约十分钟,他抬头问站在一旁已经焦躁到不行的作者:

“我完整看了一下,发现你使用音符十分‘吝啬’,整体看上去风格简练。但加斯曼给我看过你拿他某段旋律写在羽管键琴上的变奏曲,你有能力编织复杂的赋格和华彩段落。多以能先告诉我你对歌剧中音乐的态度吗?或者你直接回答我为什么只选用很简单的曲调,而不是更华丽的。”

“我觉得既然人们来剧院看歌剧,就默认他们要么冲着剧本剧情来的,而不是单纯想听歌手的声音,或是乐队的演奏。所以我认为歌剧中的音乐应当能衬托台词与人物的表现,更好地体现剧情中的场景,让歌手能够贴切表现自己角色的情绪,而非单纯充当炫技的工具。精巧的华彩段落也不是不能有啦,如果剧本里有一个令人炫目的鲜艳角色且剧情合适的话,我当然愿意给他写。”

语罢安东尼娅不置可否地望向格鲁克,发现年长者已然愣住。她一时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结果对方接着问她:

“你有研习过其他人的歌剧吗?以及加斯曼有没有给你介绍过一些……类似关于风格、乐派的理论性的东西。”

“理论性的话还没有,加斯曼老师说暂且不想束缚我的灵感。不过我看了不少人的作品,也仔细研究过您的。”她停顿了几秒,略微露出羞涩的表情,“我很喜欢您的《奥菲欧与尤丽狄茜》……”

“因为它完全符合我的‘改革’原则么?”

“改革?您指什么?”

女孩茫然的神色让格鲁克相信她并非接触过自己的观点从而想要讨好他,而是她碰巧拥有类似的思路。只不过她思考所带来的结果刚巧与自己「使音乐服务于诗歌,不用多余的装饰音打断情节」的歌剧改革论调完美相符。

“哦,别在意。一个名头罢了。”他冲年轻人欣然一笑,“你真令我惊讶,那么年轻就能有如此明确的思路,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音乐。”

“谢谢您的夸奖。”她再次不好意思起来。

接下去格鲁克细致地给她一小节一小节分析探讨她的作品。过程中两人都为注意时光流逝,直到加斯曼上来打断他们说该回家了。

“哦!抱歉,抱歉。我习惯在晚上工作所以天黑了更精神。”格鲁克回头跟加斯曼打招呼,“一不小心展开讲了太多东西,现在几点了?”

“九点四十,我的朋友。”加斯曼掏出怀表又确认了一眼。

“这么晚了?我们把晚餐都忘了!一起去吃点什么怎么样?”格鲁克起身走了几步,对还急着写下最后几行笔记的女孩说,“我明天下午还会过来一次的,到时候帮你把最后一段改完。”

“万分感谢,劳烦您了。”她赶忙收拾好谱子,跟上两位长者的脚步。

就这样,安东尼娅又获得了一位重要的人生导师。格鲁克只要有空就会教她一些写歌剧的技巧,碰到他需要去其他地区演出的话,甚至会让她把乐谱寄来帮她修改。

对此加斯曼还假装失落地对她感慨:“自从你认识格鲁克先生就不怎么让我给你修改声乐作品了。”

“啊!对不起!”安东尼娅回想了一下确有其事,毕竟这段时间里有许多作品都是从格鲁克的指导下开始的,自然当她写完时会直接给他查看。

“如果您想看的话我都先给您看一遍。”她对加斯曼承诺道,然后看见老师笑着对她摆手以示并无必要。

“好好跟他学着点,安东尼娅。对于歌剧你明显跟他更合拍。”他用一贯温和的目光鼓励她,“你知道吗?格鲁克先生在给我的信里称你为‘能真正理解他的朋友’。”

接到新订单时,安东尼娅的17岁生日才过去没几天。说来她的生日还在加斯曼收养她时被修改了一次。她正确的生日是8月18日,但那一天是先皇弗朗茨一世逝世的祭日。每到那一天,对亡夫怀有深切爱意的女皇都会举行祭奠仪式(事实上她甚至在每个月的18日都会把自己关在阁楼里整日祷告)。总之,为了避开不适合搞庆祝活动的日期,加斯曼在把安东尼娅登记为当地居民时,把她的生日往后改了一天。

另外加斯曼告诉她,1765年那会正因为皇帝逝世导致一切娱乐暂停哀悼,他才会被排遣到意大利做一些别的工作,才会正巧遇见她。

命运的差池与巧合有时真令人捉摸不透,安东尼娅一边这样想,一边看着那份字迹整齐、格式标准的合约,满眼严肃冷静的公文用语让她一时难以适应。期限倒很宽裕,圣诞节前完成便可。底下有清晰的酬金数目与签名。

可是皇帝想要一组木管乐三重奏和一部新的弦乐四重奏那种要求,直接跟她说一声不就行了吗?何必搞得那么……好吧也许不算太正式。补充说明里还有一小行:报酬需要附赠甜点的话可以另行谈判。

加斯曼对此的评价是这点小事你早晚得习惯,拿订单然后完成任务,那是一个从事音乐行业的人最正常不过的生活方式。

不过渐渐地,安东尼娅着实对许多东西习以为常。如今她已能做到心安理得在宫廷集会后多留一会,收拾物品之余做些笔记写几串音符。皇帝偶尔会留下来看看她写了什么,她也不再对自己的半成品遮遮掩掩,只视其为思绪的一部分,反正敲定之前都有修改的余地。

有了这份订单后更是如此,她甚至会把几条备选项一起递给皇帝,让他挑选喜欢哪一种装饰段。她发现对方乐于跟她讨论细节。

又一个不小心逗留太久的下午,安东尼娅用小提琴试着演奏自己刚刚修改完的过渡段时意外吸引到了其他听众。她并认不出那位于门口驻足聆听的老人是谁,但他时髦华贵的法式着装与深邃眼神里透出的睿智都暗示着那一定是位尊贵的大人物。

安东尼娅起身向他打了招呼,对方报以微笑后直截了当地向她说明:

“格鲁克先生跟我提过你好几次,有把你带来一起演奏的意思,只是近来我们这边不太方便跟皇帝‘抢人’,陛下指不定就会生气。”他做出一个微妙的表情,“今日听到你的旋律,果然无愧于他的赏识。”

“您过奖了。”安东尼娅礼貌回应,脑内迅速理了一遍信息。格鲁克除了女皇外还有一位重要的赞助人,难道……如果是这样的话!眼前这位难道就是帝国首相考尼茨·里特贝格亲王?

“您在为陛下创作新曲目吗?我同样听说过此事。”他绕到谱架边仔细看向她的乐谱,上面密密麻麻的涂改让他眯起眼睛。

“是的,第一乐章差不多完成了。不过陛下忽然有了新想法,我在根据他的要求修改再现部的部分。”她给对方稍作解释。

“真好,还给你写备注。”考尼茨对皇帝的笔迹十分熟悉,“他也就对你们音乐家那么耐心了。”

“嗯?”安东尼娅一时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真该偷偷瞧一眼他平时跟我们开会时的样子。”首相语罢挥了挥手,“忘了吧,我什么也没说。”

看着对方转身离去的背影,以及若有若无的一句自语「应付他可真头疼」。安东尼娅茫然地眨着眼睛,心想自己到底对谁有所误解?

然而世界上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不提也罢,一旦知晓点什么,就会变得很想一探究竟,从而有意无意地去关注它。不过内心再好奇,安东尼娅也不至于真的往官员出没的区域跑,她可没有理由出现在那里。

直到一个爽朗的秋日下午,加斯曼正巧有额外的事情需要跟后勤官员交涉,从城堡剧院出来后便带着安东尼娅顺路去了趟霍夫堡。冗长的有关物资与器材维护的对话令女孩颇为无聊,她被窗外金黄的银杏叶所吸引,想要去捡几片贴在笔记本里当装饰。当她想要溜进北面的花园时,隔着一条长廊她都能听见首相翼楼那边传来的咆哮。

——“采用复式簿记很难吗?你们这些人里面谁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就算个别人真的没接触过,不能学一下吗?冬天都没来呢,你们的脑子就被冻住了再也学不会新技能?瞧这几份交上来的账目,跟被马车碾过的熏肉肠似的,简直让我怀疑这个世界二加二是不是还等于四!(有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什么叫下层执行不了?我是第一天提出这个要求吗?半年过去了才来跟我抱怨无法按我的要求做。倒过来要我给你解决这类细枝末节的问题我要你何用?还有,这里。为什么波西米亚好几个郡的统计数据又缺损?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是不是去一次当地,晚上要不要睡觉,下个月的会议上我一定要看到。否则你就不要来了。对了,罗德你记一下晚点起草一份律令,以后凡是来霍夫堡办公的人请统黑色着装出现在我面前,看着一片乱糟糟的彩色我头晕,特别标注的节日除外。”

好……好可怕?!

安东尼娅具有在合唱队里清晰辨认出特定一个人声线的灵敏耳朵,她不可能判断错声音的主人,那肯定是皇帝在大发雷霆。令她紧张的是在一阵重重的摔门声后,那些“咆哮”并没有终止反而向她的方向移动过来。

怎么办,该假装无事发生继续往花园入口走还是……在她考虑清楚之前皇帝已经拐到了同一条走廊。

“考尼茨你为什么每天都跟我对着干,各行政区每年一次书面报告怎么看都太乏力了……咦?安东尼娅你怎么在这里?”约瑟夫下半句话转换语气的速度之快,让身边的首相斜睨一眼,接着他用「看,我之前跟你说了什么?」的眼神望向对面的小姑娘。

安东尼娅一贯缺少“找借口”、“撒个小谎逃跑”之类的生存技能点。呆滞若干秒后她选择实话实说,哪怕那听起来有点蠢。

“我……想要院子里的树叶。”她指了指那几棵金黄的银杏树,”写完东西贴在边上当装饰、或者当书签。”

“这样啊。虽然花园……没什么,我带你过去。”约瑟夫并不打算往下说霍夫堡的花园不对外开放的,她想来他不会限制她。他往安东尼娅身后的方向走去,示意她跟上来,考尼茨识趣地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你都听见了吧?”稍许走远后皇帝小声问道,感觉女孩过于沉默仿佛一副刚踩了狮子尾巴的样子。

“呃,有一点……”安东尼娅痛恨自己一句违心的话也说不出来。不过结果反而比较好?

“我真喜欢你的诚实作风。”皇帝走进内圈花园,站在树下望着新飘下的几片落叶,“我的属下要是都能像你,我也不至于每天都发那么大火。”

“可是……”她想要说点什么,又瞬间觉得不太合适。

“可是什么?”他示意她往下说。

“人类总会犯错的啊……”安东尼娅的声音越来越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辩解。

“是,不止是他们,我也会犯错。”统治者承认道,“能够理解,但很多场合下不能轻易原谅。音乐家弹错一个音符无伤大雅,最糟糕不过让人觉得难听,归根结底不会造成损失或伤害。但手握权力之人要是做了错误的决策,可是关系到众多民众的生活甚至性命的。况且我敢说,你们至始至终都是为了让听众快乐才演奏的,善良与美从来都和你们在一起。从政者就不一定了,他们每一个都是为了人民幸福而工作的吗?拥有才能之人也可能同时心怀鬼胎。说实在我不在乎个别人混在里面为自己谋求什么,但我有我的方式来控制他们。他们不想被斥责可以去乐队上班而不是坐在政府办公室里嗯?是不是我又说太多话了?你不是来捡树叶的吗?这些树是从日本引种的,确实很漂亮。”

安东尼娅顺势蹲下跪坐在草地上挑选起落叶,找出足够完整、大小不同可供搭配的精致扇形。皇帝在她侧后方看着她,一直陪到她找够自己想要的数量。

“你会拿它们来装饰乐谱吗?”他在她小心收好战利品起身后时问她。

“之前没有,但听起来是个好主意。”安东尼娅于脑内构想了一下,“下次我会试试的。兴许周围还能画点树枝或者其他花纹。”

“那请你抄给我新的弦乐四重奏时也那样装饰好乐谱。”

“好的,陛下。乐意效劳。”

听闻她是跟着加斯曼顺路过来处理些事情的,皇帝把她送回监护人身边,对方已经在疑惑自己带来的女孩哪去了。

“是您把她叫走了啊!”加斯曼温厚地笑起来。“唐突出现,但愿没给您添麻烦。”

“不至于。”约瑟夫摇头,“前面会议正令我烦躁,看到她我心情好多了。”

后来那部新的弦乐四重奏边上抄写了一些关于秋日的诗句。安东尼娅将叶落时分的恬静温柔融进了曲调里,外加些许丰饶与欢乐的暗语,让整部作品都染上一层淡薄、怡人的金色。

她亲自誊写了一份乐谱,封面以银杏叶为装饰物,每个章节末尾的空余处用红枫点缀,并配了一些手绘花边。

去宫廷集会“交作业”时她有些犹豫。她并非作曲效率真的那么低,只是架不住觉得不完美反复修改、扔掉重写。总之等她交上成品,大地已被十二月的寒风支配。

皇帝倒是对她的新作很满意,并表示音乐本身就是一种记忆,用来缅怀已经流逝的时光无可厚非。当他接过安东尼娅递来的“定制款”乐谱,他露出更为惊喜的笑容。

“我一定会好好珍藏的。”约瑟夫连翻阅的动作都格外谨慎,“先放在卧室桌子上每天起来看几眼之类的。”

“这……不是什么贵重的物品。”安东尼娅内心一遍遍掠过「别啊!太让人不好意思了!这简直就跟自己被看到一样……」、「停,自己为什么会被看到?安东尼娅你在想什么啊?」——诸如此类的想法让她又有了坐立不安的感觉。

“美好的东西才会贵重,而非贵重的东西才美好,许多人搞反了因果。”约瑟夫现在总忍不住跟她多聊一会,哪怕是跟音乐无关的事情,“上星期我想要限制珠宝与一切珍稀的衣料、装饰品原料进口。可恶的考尼茨以合约公信力、人类的普遍情感等诸多理由阻止了我。”他轻巧地摸了摸装订成册的乐谱封面上的叶片,“不管自然还是人类都能够用最质朴的方式产生美感,落叶与晴空都是免费的,即便算上教育与训练的费用,音乐家与其他艺术家也远不如项链上的宝石或扩建奢侈的住宅昂贵,我无法理解任何一个有足够教养的人非要在生活中选择后者。”

听见“可恶的考尼茨”安东尼娅莫名想笑,她不认为那是个可恶的人,顺便庆幸一会皇帝对乐队总是和颜悦色。早有听闻皇帝作风清廉反对铺张浪费,最初安东尼娅以为那也只是“相对其他君主而言”,但凭她一年来的观察,皇帝对节俭的追求超乎想象。除了那次多瑙河堤偶遇外,她每一次看见他他都穿着那件军队制服,不佩戴任何额外的饰品,包括节日和舞会同样如此。据说即便接见重要的他国访客他也并不会换上更华丽的衣装。

结果当天晚上皇帝再次突破了安东尼娅对“清廉帝王家庭”的认知,前者要跟加斯曼商榷新年音乐节的安排,邀请他留下一起吃晚饭。

加斯曼已然习以为常,安东尼娅却被皇帝的餐桌惊呆了——毫无装饰的木桌上丢着一只结构最简单不过的铁烛台,餐具也都是毫无装饰的基本款,没有花边的纯白盘子与没有一根雕琢线条的刀叉与勺子,材质不明但显然并非银质的。桌边除了加斯曼老师和她之外还有宫廷内务大臣罗森博格和另外一位她不认得官员,五个人一起面对一种孤零零的主菜和一篮最普通的配餐面包。紧接着,皇帝唯一的贴身侍从给所有人倒了一杯……水。

“你随便吃点,要是想要别的回去再说。”加斯曼趁其他人在聊别的悄声给女孩提醒。

安东尼娅对食物本身倒没什么执念,只是对皇帝那连修道士都会自愧不如的简朴表示愕然。餐桌上的讨论她并插不上话,只能默默一小口一小口嚼着面包。那还是用裸麦做的,又硬又韧让她很难咬动,还不好意思动作太大,她从没有如此渴望一份热汤。

皇帝时不时望她一眼似乎在确认她是否安好,搞得安东尼娅仿佛连咀嚼都不会了。过了半个小时,罗森博格伯爵与不知名官员结伴先行离开,约瑟夫跟加斯曼继续聊下去前转头对侍者吩咐了些什么。十分钟后安东尼娅手边多了一杯热巧克力。

“今天甜点都被妹妹们的下午茶聚会霸占了,应该让厨房留一点的。”约瑟夫用略带歉意的口吻说道。

“陛下,您总是这样差别对待的话,我可要担心她被惯坏了。”加斯曼意味深长地感慨道。

“没关系,她最过分也不过多消耗点糖分。”约瑟夫跟着开玩笑,看见桌对面的女孩捧着杯子挡住脸,眼神里露出“你们别再说了”的难为情神色。

“您别说,我确实顾虑过她会不会轻易被哪个男孩子的糖果骗走。”

“千万别,安东尼娅。你加斯曼爸爸会伤心的。”

见两位男士大笑起来,女孩象征性地跟着于嘴角拉出点弧度。不管怎样手中的液体散发着可可豆怡人的香气,美中不足还不够甜,她还想再加些砂糖,不过桌上的调味罐里只有胡椒和盐粒。

“还需要另一杯的话问侍者要就好。”见她的眼神似乎在寻找什么,约瑟夫对她说道。

“不,不用了。”她摇头,“您特意给我饮料我已经很高兴了。”

“其他人我不管,女孩子还是不该待遇太粗糙。”皇帝解释道,“免得你以后再也不愿意出现在我的餐桌上。”

“不会的啦……”她小声回应,心想她怎么可能不愿意来呢?

离开霍夫堡后加斯曼对安东尼娅说皇帝平日里的饮食都是这样的,要习惯,并问她需不需再去弄点什么吃的。安东尼娅表示不需要,已经很晚了回去早点休息比较明智。

然而回到家安东尼娅躺下没多久又被突如其来的灵感拎起来,随手写了几首歌曲。唔,新年音乐节的演出什么的……她于摇曳的烛火中望了眼并看不清的日历。

又一年过去了啊。


5.

意料之中却还是受宠若惊,安东尼娅又收到了新年礼物——那笔奖金比去年还要多出30杜卡特。

以及当她再次想把收入上交给加斯曼时,后者不但拒绝,还把她在剧院当他助手获得的补贴连同去年存放在他那儿的一笔钱,全都塞回给了她。

“你得学着怎样管理财产了,孩子。”加斯曼对她提出新要求,“记得两个星期内交一份简单的资金规划给我。保不准你以后还要管理乐团呢?”

资?金?规?划?安东尼娅一脸茫然。哪怕加斯曼把家里的账簿扔给她参考她也依旧无从下手,根本不知道自己最后糊出的是什么。

“没事,不急。多经历几次你就明白了。”加斯曼这样说道。他主要是为了让女孩有这样的意识,她的话本身就不会乱花钱的。

今年加斯曼准备让安东尼娅更多介入剧院的事务,除了日常学习外她就在城堡剧院干活,或是协助他或是协助格鲁克。除此之外,他们还给了她一些歌剧中的角色来演唱。

一月末,自从童声合唱队来了几个新成员,安东尼娅便多了条小尾巴。那个比她小5岁,名叫凯特琳娜·卡瓦列里的女孩逮着机会就跟在她屁股后面。

起初安东尼娅以为对方只是贪恋她抽屉里常备的巧克力和零食,但有一回那孩子同一天里第二次来找她,安东尼娅递给她糖果,她却使劲摇头表示不需要。

“医生告诉我吃太多糖会蛀牙的!”她义正言辞地说道,“我可不能蛀牙,会被台下观众笑话的。”

“看来凯特琳娜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安东尼娅望着她几乎每天都改变编法的发辫与精心挑选的头饰说道。

“演员当然应该展现最好的自己。我算不上漂亮,更该认真打扮自己。”尽管后半句在描述缺点,她的语气里还是满溢着自信,她接着拿出一份乐谱,“安东尼娅姐姐,你可以教我唱这一段吗?”

“好呀。”安东尼娅欣然答应,一直受着几位老师无私教导的她也很愿意分享知识给别人,“是格鲁克先生的咏叹调呢,已经在练习独唱了吗?”她拿过乐谱仔细看了一遍。

“是的。”凯特琳娜骄傲地抬起头,“再长大点我会成为剧院首席的!”

“你会成功的。”安东尼娅笑着祝福道,在她看来凯特琳娜确实是这一批小孩里最优秀的,甚至比不少更年长的歌手更优秀。且她天生具有力量十足的声音,未来可能是独特的优势。

这首咏叹调的音域交广,驾驭起来难度不低。安东尼娅给她演示了一遍,再给她讲需要使用的气息与发声的技巧。女孩学得很认真,掌握起来也不算太勉强,估计稍加练习很快能驾驭。

“对了,你为什么特意来找我教你?合唱队指导今天不在吗?”安东尼娅在指导结束后问她。

“因为我觉得安东尼娅姐姐才是唱得最好的,要是你认真当歌手的话说不定已经是首席了?但是大家都说你更想当作曲家,一直在忙着写曲子。”凯特琳娜瞄了眼安东尼娅桌面上的谱子,“真厉害,我识谱视唱都还经常看错一些地方,自己写太难了!”

“也没有那么难啦,多练习就好。”

“以后我要唱安东尼娅姐姐写的咏叹调!”

“唉?好。”

往后凯特琳娜经常跑去找安东尼娅,她不止把她当自己的“私人教师”,也喜欢跟她一起玩。安东尼娅偶尔会把凯特琳娜带回家住上一两个晚上,跟她睡在一张床上给她念故事书。白天她认真创作时,更小的女孩就拿她不要的废稿剪纸玩。初春起天气暖和了,她们时常一起去市场买东西,去公园散步……

“看,你仿佛多了个妹妹。”加斯曼看她们在剧院同进同出乐呵呵地评价道。并在“旁听”了一次教学课后认定安东尼娅很适合当指导者,表示等她年纪再大一些要让她试着带合唱队。再等到有几部为人们所认可的作品后,就得去尝试训练乐队,逐渐成为指挥与管理者。

安东尼娅对未来依然忐忑,不确定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但目前按部就班跟着加斯曼的安排去努力总没错。完成加斯曼与格鲁克给她的作业后还有时间空余的话,她就作为羽管键琴手给歌剧院演奏,坐在舞台上思考每一个乐句为何那样安排?是为了在舞台上渲染出怎样的氛围?又怎样与歌手、乐队配合达成这一切?

日子变得比以往更加忙碌,连加斯曼有时都忍不住劝她:“安东尼娅,休息一下啊,别把自己学傻了。”但在接过她新写的曲段后,又不得不表扬她确实在进步。

自从来到维也纳,安东尼娅的学习过程算得上顺风顺水,得到了足够的资源也得到了足够的帮助。但顺境不会在人生中永远持续下去。她总会遇到困难与迷茫。就比如四月底,剧院出现了一段“插曲”。

那天她刚刚从歌剧院阁楼上下来,想去后台再找一瓶墨水。远远听到走廊上有哭声,且是听着很耳熟的声线。

她赶忙跑去查看,果然是凯特琳娜在哭。她身边站了一个陌生的,看上去跟她年纪差不多的金发小男孩。

“怎么了?”安东尼娅走到案发现场皱眉问道。

“我就从楼梯拐角跳出来吓唬了她一下,谁知到她吓得摔倒了。对不起啦!”男孩子倒是坦率承认,只是那道歉的口吻听着毫无知错之意。

“你怎么可以随便恶作剧欺负别人呢?”安东尼娅并不知道该怎么对付捣蛋鬼,只能一边用算不上指责的话语指责他,一边把坐在地上的凯特琳娜扶起来问她有没有伤到哪里。

“我都道歉了你还要我做什么?亲亲她吗?”

“谁要你亲!走开!”

“哼,拒绝我你会后悔的。”

肇事者哼着小曲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次日,安东尼娅望着剧院办公桌里那叠还未来得及张贴的海报陷入沉思。「沃尔夫冈·阿马德乌斯·莫扎特」、「作曲神童」、「天才演奏者」之类的字眼让她好奇又迷惑。她听说过这个传遍全欧洲的名字,心想着该不会是那个弄哭卡瓦列里的男孩儿吧?演出曲目是他上个月新创作的一部交响,安排在下下周,提前总得排练的,届时她应该能见到他。

结果第二天下午她就提前见到了传说中的天才,并且确认了他就是那个捣蛋鬼——在霍夫堡的宫廷集会上,他和他一脸严肃的父亲是被邀请的嘉宾。

“啊,下午好,萨列里女士。”莫扎特原本坐在羽管键琴前,见她进门便向她打招呼,让在场其他人员颇为错愕。

“你认识她吗?看来是在剧院见过面了。”皇帝笑着拍了下男孩的头顶。

“你为什么知道我……”安东尼娅心想凯特琳娜从来不叫她的姓,对方怎么知道的,她还没来得及问完就被抢答了。

“很容易就知道啦~遇到漂亮的女孩子我都会打听一下的。”他一脸得意。

全场哄笑声中,安东尼娅强忍着尴尬的表情坐到了小提琴声部的席位前。分发给她的乐谱也是莫扎特的嬉游曲。

在乐队集体把乐谱看一遍熟悉一下构成与反复的时间里,莫扎特做了一些即兴演出。皇帝随便给了他几小节音符,接着他开始装饰它们并以一些变奏将其展开。

不愧是传闻5岁便能作曲的天才,真令人惊叹!

“也没有吧。”安东尼娅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否认毫无说服力。

“别太在意,他到底还小。”约瑟夫想让她别纠结了,“五六年前沃尔夫冈来过一次维也纳,他在美泉宫演出,弹完曲子后他忽然爬到椅子上亲吻了我的母亲,并要求她把最小的女儿安托瓦内特嫁给他。我妹妹觉得好玩,大笑着抢先表示同意。孩童的愿望真单纯,可以不顾阶级与现实。”

语罢约瑟夫立刻后悔起来,之前午餐桌上跟考尼茨舌战到差点掀桌,自己的脑子绝对是气坏了,他为什么要在安东尼娅面前说最后一句话?

所幸安东尼娅的关注不在那里,她静默着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那部嬉游曲,才抬起头轻声感叹:“特才12岁,已经能做到这种地步了。他还准备写歌剧……”

“他父亲想让他试试,不确定他能不能完成。”约瑟夫能感觉到女孩有些消沉,所以这样说道。

“这样啊……”安东尼娅明显心不在焉,“那我先回去了,陛下。”

事实上往后几天里连加斯曼都发现自己的学生不怎么对劲,她没有改变自己的日常习惯,但加斯曼明显感觉到她在练琴与写作曲作业时动不动走神。身为过来人他知道为什么,艺术领域天分的重要性比其他行业更为关键,有时甚至是碾压性的优势。但她绝不是不适合从事这一行的庸才,相反的,她时常低估自己的天分。出于一些不可抗因素,她起步稍微晚了些,但她进步的速度已经超过绝大多数自幼接受良好教育的乐手了。谁的人生中都可能会遇到更耀眼的才华,但这不该是她又怀疑起自己刚建立起来的自信的理由。

加斯曼想要找她谈谈却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也没有劝女孩子的经验。正思索着要不要求助于梅塔斯塔齐奥,偶然间和皇帝先讲起这件事时,后者思考了片刻表示:我来跟她说吧。

之后的一周,安东尼娅频繁在剧院看到莫扎特。凯特琳娜倒是不计前嫌地跟他成为了朋友,把整片后台当游乐场玩捉迷藏。

她没去看他的排练,听说乐队跟张牙舞爪的小指挥有所不和。不过演出前的几个小时里安东尼娅还是帮着乐团首席整理物品,她终于忍不住拿起那部交响曲的谱子看起来。

第三乐章加入小步舞曲是种新颖的形式,安东尼娅认为那是个好主意。研究起曲式不小心过于投入,都没注意到背后有人叫她,直到对方从正前方截住她,她才慌慌张张地查看是谁找她。

“陛下?您怎么会……呃,午安。”

“在构思新的曲目吗?那么认真。”皇帝瞄了眼她手上的乐谱。

“没有啦,这份是晚上演出的谱。”她抬头对上他的蓝瞳,“您也是冲这场交响来的?”她心想他也来得太早了吧。

“哦,沃尔夫冈那孩子的。兴许我会留下听完,不过我不是为了他来的。”皇帝转身踏上右手边的楼梯,用手势示意女孩跟上,把她带到剧院为他设立的私人观演包厢。

“听说你最近有些消沉。”他并不打算绕着圈说话,“在天才儿童面前受打击了吗?”

安东尼娅在皇帝身边的位置上坐下,估摸着又是加斯曼老师“告过状”。真是的他为什么要告诉皇帝啊?她情愿他跟其他音乐家说去。

“有一点。”她如实回答,“就是那种,怎么说……无论怎样努力也企及不了的感觉。”

“所以呢?你的话,应该比我更能感受到他的作品是完全不同的风格才对。”约瑟夫双手抱在胸前,偏头直视那双蜜糖般的浅棕色眼眸,“或者从底线预想,就算真的有人从每个音乐体裁的创作到每种乐器的演奏都比你更优秀,你会扔开乐谱就此放弃说再也不碰音乐吗?”

“不会的。”安东尼娅断然否决,“我不会放弃的。”

“我也知道你不会放弃的。”约瑟夫淡然一笑,“还有,不管是谁,在什么领域里。哪怕他再优秀,世界也不可能只需要他一个人。就好比上周我参加了格鲁克先生给我母亲的私人演出,今天也想来尝试下小天才的交响曲;或者就像我雇佣了你加斯曼老师也不妨碍我想听你写的曲子。啊,前几天我还在考虑下一份订单让你写什么给我。”

“唉?您想要什么?”

“我这不说了我还没想好吗?”

“啊,抱歉抱歉!总之谢谢您,特意来跟我说这些。”安东尼娅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复杂的心情,“我……我感觉好多了。”

“那就好。”约瑟夫发现自己的任务完成了。

他早就猜到比起天分、认可之类的东西,“被需要的感觉”对她而言更为重要。

然而在皇帝最终决定下什么新订单之前,格鲁克先要求安东尼娅帮他一个忙。他去年十二月起上演的歌剧《阿尔西斯特》,演女主角的女高音贝尔纳斯科尼小姐忽然订婚,并表示婚后会退出舞台。

在皇帝最终决定下什么新订单之前,格鲁克先要求安东尼娅帮他一个忙。他去年十二月起上演的歌剧《阿尔西斯特》,唱女主角的女高音贝尔纳斯科尼小姐忽然订婚,并表示婚后会退出舞台。

“我想请你顶替一下她的位置。七月一共再演三场这部剧就停止演出了。关键是我想让你试一试新写几首咏叹调给你自己。”

语罢格鲁克把自己每个版本的乐谱,包括初稿与后来的修改稿都给了她,让她挑选几首自己喜欢的咏叹调改写。


安东尼娅有近两个月的时间来完成这项任务,但她有些无从下手,她对自己的演唱与舞台表现力都有信心,却不知道得写出什么样的咏叹调,才能安插在格鲁克先生的作品中而不显得糟糕。

不管怎样,她先增加了声乐练习的时间。凯特琳娜比谁都兴奋,天呐!她最喜欢的安东尼娅姐姐终于要演女主角了,平时她还能跟自己一起练习!快乐来得太突然!对她而言比收到新的玩具布偶还快乐。

“我说,安东尼娅姐姐你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呢?”她不理解为什么年长的女孩儿不但没有笑容还挂着愁容。

“写不出满意的曲子,没有灵感。”她并不对天真可爱的小伙伴掩饰烦恼。

“那,我们去公园散步?”凭她一贯的观察,她知道那是对方常用的寻找思路方式,“或者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吗?按摩肩膀?收拾房间?”

“谢谢啦,你最好了。”安东尼娅拧转着手上的羽毛笔,可是她有什么资格改写已经很完美的曲子呢?完全重新写的话,要怎么避免风格不符,或者水平差太多被人无情指出?

“对了,如果是你的话,想唱什么样的咏叹调呢?”她随口一问,没料到凯特琳娜抢过几张谱子认真看了起来。

“我在低音范围的音域不够宽,这里我唱不了唉。”她指着其中一段乐曲说道,“是我的话会希望改一下。大家都想唱自己最擅长的不是吗?”

“没错,我同意。”安东尼娅意识到那是个好主意,她自己也并不喜欢大段大段纯粹炫技的高音或华彩,如果一首咏叹调要是能符合她的音色特点,再能体现她对剧情故事的理解就再幸福不过了。

就这么干吧。格鲁克的作品本身就打破了许多咏叹调的始返结构,让歌词的重复变少了,且台词也变得更容易理解,她重新编写的时候也保持着差不多的自由度。

《阿尔西斯特》改编自古希腊悲剧作家欧里庇得斯的同名悲剧,是一个剧情简练、情感丰沛的爱情故事:国王阿德墨托斯垂死之际,王后阿尔西斯特向诸神乞求,让自己代替丈夫死去。国王康复后得知是王后的牺牲救了自己,要求与爱妻共同赴死。最终被感动的天神为这对爱侣在天堂开辟了一片乐土。

安东尼娅着重改写了阿尔西斯特决意代替爱人死去时的咏叹调《阴影、鬼魂,死之伴侣》,以及当国王阿德墨托斯面对不愿说出真相的妻子焦急追问时的宣叙调《吾爱,你的心为何不对我敞开》。之后又简单调整了两首别的咏叹调和一首二重唱,使得自己的风格更容易发挥。

凯特琳娜爱死了安东尼娅写的版本,称其为“真正能表现出女人情绪的旋律”,并把质疑这一判断的男孩子按在地上不让他起来。她早就发现除了恶作剧与吓唬人之外,身材孱弱、皮肤苍白的沃尔夫冈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哇哇哇~救命啊!我要死了!”天才男孩咋咋呼呼地大声呼叫,被更强壮的女孩从上方捂住嘴。

“你那么凶以后谁敢娶你!”莫扎特在挣脱禁言的间隙说道。

“要你管!有的是人喜欢我。倒是你,听说跟女皇要求娶一位公主?”她知道那件趣闻,故意拿来反驳,“真会做梦!明明弱小到连我都打不过。”

安东尼娅象征性地叫他们适可而止,知道小孩子们闹着玩的,不至于扭打得太过分。肯定过不了多久就又会一起来找她蹭糖果。谁料交战双方从言语上把她也扯了进来。

“人生总得有追求啊。”他竟说起大道理,“你干嘛这样看着我?就算娶不了玛丽考虑身边人我也不会选你,明显安东尼娅姐姐比你漂亮得多,待人还温柔。”

“你在说什么啊!沃尔夫冈!”

“你不愿意吗?我可以优先考虑你哦!”

“她怎么可能愿意啦!”

“唉,你们!”安东尼娅放下手中的笔,忍无可忍地把他们请去别处玩耍。

那一周的周末,格鲁克对安东尼娅交给他的初稿颇为满意,他修改了一些展开部分的细节,表示如果她还想多写一些的话,按照这个调性大胆写就好。

“女作曲家果然会有一些独特的想法。”他把稿件还给她,“我觉得十分有意思。”

“谢谢您的指点。不过往后我需要重点练习演唱技巧。”她向他说出自己的看法,“否则登台演出演砸的话,作曲花的心思就都毁掉了,不管是我的还是您的。”

“好的,我知道了。”格鲁克点头微笑,“我很期待你的演出。祝你好运。”

…… …… ……

连续整整一个月,安东尼娅一直着重跟歌手们一起训练,熟悉舞台的上下场顺序,与同场演绎的同事间的配合。扮演剧中阿德墨托斯国王的是很受大家欢迎的男高音帝玻里先生,他非常热情地夸赞她比原来的歌手更适合这一角色。

正巧宫廷集会暂停了一段时日,皇帝去拉克森堡小住一阵,直到安东尼娅要正式登台前一周才回来。他听说她改写了新的曲目,饶有兴致地要求她把作品带过来。

“你的第一场演出我一定会去看的。”约瑟夫向她承诺道,“不过我现在迫不及待想要听一听新版本,请你唱给我听好吗?”

于是安东尼娅把自己重新编排的曲子逐一演唱,加斯曼替她指挥乐队伴奏。先前的两首咏叹调并没有什么问题,但之后的宣叙调和二重唱都是阿德墨托斯与阿尔西斯特间的对白。

“安东尼娅,你想让谁跟你唱对手戏?”加斯曼边翻着总谱边回头问她。

“谁都可以啦,有人想跟我配合一下吗?”她每次都柔软表态,一不小心忘了这里还有个隐藏歌手,当皇帝跳出来说“我来唱男主角好了”的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对了,反正你对格鲁克先生的作品也很熟悉,我们把完整的第五场景过一遍吧。”统治者这样要求道。

不,不要啊……安东尼娅之感在心里反抗一下,一边翻找台本一边懊恼自己给自己挖的陷阱。演唱时将自己代入角色去感受台词中的情绪是最基本的素养,但当皇帝唱出开头:「挚爱的妻子,我再一次看见你,伴你身边,属于你,将你拥入怀中。」这样的句子时,她真的没有办法安稳代入剧中的情绪。

安东尼娅不得不承认自己怀有杂念。身为作曲者她对脚本烂熟于心,因此很清楚自己需要去想象的心情有一部分正是她原本就具有、客观存在的:比如不敢言说真相的纠结,以及无法再接收那些爱意的痛苦……

她迫使自己端正态度,把对面当成平时剧院里陪她排练的男歌手们。可是她怎么做得到呢?歌词行进到「为何你疲倦眼中坠落的泪水,沿脸颊不停流淌。那是爱?还是恐慌?」,皇帝在以肢体语言加深表现时指尖几乎要搭上她的侧脸。

「你受的折磨让我痛苦,你是我的希望与瑰宝」,他继续唱着,那双蓝眼睛里透着带有悲剧性绝望色彩的深情,让她真真切切地恐慌。

「在我真正死亡之前,我仿佛已一千次死去……」安东尼娅表现这段台词时认真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一千次。她比不忍对丈夫说出实情的阿尔西斯特更为踌躇。

每一句对白都是隐秘的折磨,她害怕自己因不够入戏而被怀疑对工作敷衍,更害怕流露太多真情实感而被认定幼稚愚蠢、脱离现实。

——「你爱我吗?」

皇帝望向她的眼神让她无处躲藏。她也只能跟着既定的脚本回答,哪怕无人察觉她也觉得那些自己都不愿面对的秘密被连根拔起了:

——「我爱你吗?上帝知道,我的心也知道。我深爱你,我必然深爱你。连坟墓也不能淬灭我那谦卑的爱。我的灵魂会带着着温柔之爱去往天国。」

安东尼娅于仓惶之中确认了一件事,自己是真的喜欢眼前的人,且无法用之前加斯曼老师所说的“人民爱戴自己的君主有何不对”来搪塞。她对他怀有更为私人化的好感。事到如今她只能祈祷其他人千万不要发现,尤其是皇帝,否则她再也无法以平常心面对他。

中途皇帝拿到了顺序错乱的谱,反复找不到台词,他一边前后翻找一边跟其余人自嘲:“像我这样不负责任的丈夫,估计是没有人愿意为我去死了。”全场嬉笑中女主角不得苦楚地跟着笑,结果她敬爱的加斯曼老师竟然还火上浇油,回头问她:“安东尼娅,你还愿意(演下去)吗?”

“请不要拒绝我,我会心碎的。”皇帝接着他的梗开玩笑。

安东尼娅只好拿起乐谱,口吻严肃地说:“那我们把这一段重新来一遍。”假装沉迷工作。

“好好~从哪里开始?「你属于我,你不可这样私自处置自己。在我没有同意之前,你首要的神圣任务是……」?”

“嗯,就从那边吧……”她不顾礼节打断他,不想听他再多重复一次后面的「作为妻子,作为母亲,作为与我的联结」。

几首曲子加起来不过十几分钟,安东尼娅却像被拷问了几天几夜似的。整场集会结束后她疲惫地叹了口气,躲在加斯曼身后握着水杯喝点水,试图压抑自己过速跳动的心脏。

结果半杯水还没喝完,背后又传来了只会令她更紧张的关照:

“安东尼娅?怎么又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

“别担心,陛下。我觉得她只是被格鲁克先生的委托搞得有些焦虑。”加斯曼替她回答。

安东尼娅本来松了口气感谢老师给她找了个足够合理的理由,结果他救场不过三秒又开始砸场子,令她由衷哀叹自己的监护人跟皇帝关系太密切也不见得全是好事。

“倒是您,我发现您最近对她愈发关心。晚点我会让她好好答谢您的。”

“您这是什么口吻,加斯曼先生。”皇帝露出含义复杂的浅笑,“我理解你把她当自己女儿看待,总得替她提防着些献来的殷勤,以免打扰她作曲的心思,但您难道还怕我打她主意不成?”

“陛下,我巴不得您打她主意呢。”加斯曼说完这句发现得把玩笑收回来一些,于是补充道,“比如给她正式职位之类的。”

“您的建议我会郑重考虑的。”约瑟夫点头,探头望了眼越躲越后面的女孩,示意她别再往后缩了。

当夜又是一个翻来覆去没睡好的夜晚,次日清早安东尼娅只跟加斯曼打了个招呼就赶着出门,连早饭都没有吃,明显气呼呼的。以至于后者端着咖啡,感慨女孩子长大了心思越来越复杂。

她提早来到空无一人的剧院,爬上有天窗采光的阁楼来回踱步。

叹息管叹息,窘迫管窘迫,太阳还是会照射到头顶,生活也还要继续。安东尼娅拿出她特意存放此地的小提琴演奏了几首练习曲,然后绕着气窗中透下的那缕光束漫步着练声。安静独处能让她忘掉一些纷繁杂事,她时常感激无论多么烦闷、多么孤独的时候至少还有挚爱的音乐陪伴她。

离演出日期不远了,接下去的几天里安东尼娅十分忙碌,倒也正好把她从小情绪里解救了出来。她试演出服饰带妆排练时,小跟班凯特琳娜全程流露羡慕的表情,说她穿着那条白色希腊式长裙简直像一位高贵的女神,一定能死死吸引全场观众的目光。

安东尼娅自身并没考虑那么多,只想安然完成格鲁克交给她的任务。不过演出当日,她一开口唱那首《残酷命运夺走了我唯一的希望与爱》,纯美的嗓音带着恰如其分的哀伤情绪,瞬间俘获了人们的心灵。包厢里的窃窃私语都停息了,连来歌剧院光喜欢打牌的“庸俗人士”都放下了手中的扑克向下望去。

“萨列里小姐,你信不信晚点观众会让你把每一首独唱都再唱一遍?不来当专职歌手我都替你惋惜也替观众惋惜。”当场景要转到阿波罗的神殿,她走下台时剧院经理这么跟她讲,十分看好今日的演出效果。

安东尼娅点头感谢他的赞美,很快走神思索起其他事情。她在台上就往楼上特定的方向望去过。皇帝来了吗?他说过要来的。只是以她的角度无法看清。

那天皇帝确实来了,但他是中途进场的,之前他跟议会商讨一些财政问题花了太多时间。安东尼娅自然不会知道这种细节,到了中场休息她甚至想要偷溜上楼远远瞄一眼。最终她克制住了自己一探究竟的心,随意找个人比较少的区域走动一下脑内过一遍下半场要注意的地方,却在走廊里碰到了突发状况。

“呀,这不是安东尼娅·萨列里吗?我没想到剧院竟然把像你这么好的歌手雪藏起来。”

那个永远听起来醉醺醺的声音让安东尼娅和演伊斯美妮的爱贝拉尔迪小姐都紧张起来,这位侯爵是跑后台戏弄女演员的惯犯,一有机会便动手动脚。事实上不少贵族都会仗着权势做类似的事情,只是这一位格外臭名昭著。

安东尼娅用眼神示意她站在楼梯口的同事去寻求支援,自己既然已经被他截住了就拖延下时间。听见对方发表出“你的美貌比你的歌声更令人赞叹”这样的言论,她摆出厌恶的神情,一边后退一边计算在狭窄走廊里转身逃跑的可行性。对方可能会顺势抓住她,那样保不准会发生更恶心的肢体接触。

“我不会伤害您的,我对美丽的姑娘都很温柔。”对面步步逼近,露出动机不良的笑容。

“先生,我得回到台上去了。如果我消失了,大家都会来找我。”安东尼娅试着周旋,警告对方后台并非无人之地。

“瞧您说的,请别那么冷漠,让一个崇拜者吻您一次并不会耽误多少时间。”

“请别再靠近我了。”安东尼娅愈发焦虑,她听见背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但并抽不出身回头查看。直到接近者与她擦身而过,伸手锁住对面男子的咽喉,抓着他的脖子把他扔向对面的墙,对脸直拳刚过又迅速于他下腹补上一记横踢。只见那个肥胖的男人像被硬行对折的面包般弯腰倒地,痛苦地哀嚎起来。他的脏话才说了一半便转变为惊叫,因为他发现施暴者并不是他可以开口咒骂的人。

皇帝?!他为什么在这里?

安东尼娅因惊愕而沉默。以至于对方回头带着怒意未消的眼神命令她:“你回工作区去,这里我来处理”时她头也不回地逃走了,连感谢解围之词都忘了说。

下半场她顶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努力保持演唱状态,忽略掉脑内挥之不去的身影。她从未见过他那般凶狠的表情,哪怕她明白他理应有类似的技能,小到打架大到指挥军队。但彼时的氛围让她有皇帝认真想杀死攻击对象的错觉。

幕间转换之际,她听见剧院经理茫然地跟另一位管理员小声谈论之前发生的骚乱。安东尼娅假装毫不知情,故意躲得远远的。

总算撑到唱完阿尔西斯特与丈夫阿德墨托斯在天堂重聚的合唱,安东尼娅于观众爆发的掌声与欢呼中松了口气。她返场演唱《吾须悲伤赴死》时看见皇帝特意站在护栏边向她挥手,格鲁克也在他身边,理论上对她的表现还算满意。

不管怎样,这个夜晚圆满度过了,她没让对她有所期许的人失望,观众给足了她热情与赞扬。唯独中途发生的意外让她隐隐后怕。她刚换掉自己的戏服从化妆间走出来,罗森博格伯爵把她叫去办公室说要问她点事情,一同前往的还有两位后勤管理员与一位安保负责人。

“科拉尔托亲王付了封口费的,特蕾莎·爱贝拉尔迪那儿已经关照过不要声张了,但我有点事情想问清楚。”剧院经理之一的希尔维丁先生神情震惊,那位亲王挨了顿胖揍,被仆从搀扶着离开剧院,却死活也不肯指认凶手还要求他们不要追究且,务必对此事保密,真是奇了怪了。他看了看周围一圈人,最后视线落在安东尼娅身上,“你知道谁打了他吗?”

“我不知道。当时我……光顾着逃跑了。”安东尼娅低下头,她完全不擅长撒谎。

”唉!萨列里小姐,我没有帮那家伙说话的意思,大家都知道他为人龌龊,不止对女人。只是作为这座歌剧院的管理者我认为自己有义务查明真相。”见女孩没有坦白的意思,他沉思了一会说,“好吧,如果你没看见的话,最近有谁在追求你吗?”

“啊?没有啊……?”安东尼娅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么问。

“不可能!一个男人为了你狠揍另一个男人,如果他不是精神病人,就一定是喜欢你才会冒险揍一位贵族。倘若对方是疯子的话,科拉尔托亲王没必要替他保密。哦等一下!难道是凶手的地位比他高他才不敢声张?你可真受欢迎啊萨列里小姐。”

“那几位更尊贵的男士至始至终都没下过楼。我更不认为伊丽莎白女大公会是嫌疑人。”安保队长捋着他的胡子补充道,“其他可能性的话……”

接着四位剧院工作人员面面相觑,空气仿佛越来越凝重。

“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罗森博格伯爵猛拍桌子,激动地站起来宣布道,“安东尼娅!一定是你深藏不漏身怀卓绝武艺,把他给揍趴了对不对!这就很合理了!要是传出去,他的下属和手里的士兵怕不全得笑滚在地上,再也不听他的命令。”

什么?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论。安东尼娅左顾右盼,不知从何辩解甚至不确定究竟该不该辩解。她连隔壁邻居家的肥胖猫咪都抱不住。

剧院经理宣布破案散会,她茫然地退出他的办公室。收拾完之前没来得及收拾的东西打算回家,又在后门处被皇帝叫住了。

“以后小心一点,演出时别乱跑,结束了早点回去不用理会任何人要跟你谈话的要求。”他对她叮嘱道,“没事喜欢去后台混的人都图谋不轨。”

安东尼娅发誓她绝对是因为之前被吓傻了,才会说出那样不过脑子、无礼至极的回答。

“您不是也来了……”

语罢她便觉得自己一定发了疯。对方绝对被冒犯到了,或多或少。

皇帝愣了好几秒,错愕的表情里写满不可思议,仿佛被一种一贯温顺的食草动物给咬了。他转身单把女孩逼到背靠墙壁,口吻清冷地对她说:

“先不说我不来的话会发生什么后果。安东尼娅,我要是想对你做什么,还需要特意跑后台来做?到九月份就两年了,这两年里我碰过你一根头发吗?所以到底是我说过的什么话、做过的什么事情让你对我产生了这样的怀疑?苍天在上,倘若我心术不正,你早就……啧。”

约瑟夫迫使自己打住别再说下去,到底不是在跟他的官员谈话,口无遮拦让他们气疯也无妨。他退后一步,撤开近距离俯视她的姿势,感觉女孩子已经因突如其来的压迫感陷入惶恐。

“对不起……”安东尼娅道歉时的声线带上了沙哑的鼻音,她快速眨了眨眼睛以免那些已然涌进眼眶的泪滴滑落。玩笑不是这么开的,她意识到自己得为刚才的不当言论付出代价。她为什么要去揶揄他?皇帝给她的印象还不够正直,对她不够好吗?这就是她对他救了自己一事表达谢意的方式?退一万步,那是个哪怕对她有所企图她也会心甘情愿默默接受的人。

“哦,上帝啊……”约瑟夫小声叹了口气。整个晚上他都在反应过度,连续做出不够冷静的鲁莽之举。安东尼娅要是在他面前哭出来他可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是他亲自选择用怎样的态度对待她的,又没有谁逼他,何必对她标榜自己的高风亮节。那不过是句玩笑话而已,平时他和加斯曼又没少开她玩笑,不过被反击一次就暴跳如雷,这是一位君王该有的气量吗?他理应比谁都清楚她不是真在怀疑自己。那是个比谁都懂得感恩于回报的姑娘。万一把她吓到以后不敢来霍夫堡,对他有什么好处?那只会是他的损失。好不容易能让她跟自己坦然相处,像朋友一样聊天,为什么非要去破坏那本就不够坚固的信任。他是为了保护她才站在这里的,不是为了看她在自己眼前瑟瑟发抖。

“加斯曼会来接你吗?”约瑟夫尽可能平静地问她。

安东尼娅摇头,没勇气再发出任何一个音节。也没勇气去偷瞄对方的神色。

她听见皇帝要求跟着他的侍卫送她回家,他自己则转身离去消匿于夜色中。

次日,赶在安东尼娅复盘昨日的失误前,两个不同版本的传闻已在漫天飞舞。

版本一:有两个男人为了争夺安东尼娅·萨列里的芳心大打出手,一人重伤。
版本二:安东尼娅·萨列里把图谋不轨的成年男性打成重伤。

所有人都在乐此不疲地猜测主人公究竟是谁,并且为故事添油加醋。搞得安东尼娅连着几天都不愿出现在剧院,否则总有人好奇凑上来询问当事人。

到了星期天她还是不想出门,硬被加斯曼拖去她惯例要参加的马丁内斯家族音乐沙龙。

“你不想参与演出去那坐一会也好,那边没人会问你无聊的问题。你觉得梅塔斯塔齐奥先生会问吗?格鲁克先生会问吗?不会你觉得还有谁问你?”

确实,音乐沙龙里大家依然把重点放在音乐上,哪怕在末尾的闲聊时光里……谁知道加斯曼竟然自己先提起了有人为她打架的事情!还信誓旦旦保证第二种传闻绝对是假的,他的学生没有偷偷习武,她没有那种能力。

“换个话题吧,加斯曼先生,你总无意间把你家孩子搞得很不好意思。”反倒是梅塔斯塔齐奥在为她开脱。

“安东尼娅,你改的独唱曲目里我最喜欢你翻唱时演唱的那首,乐句非常完美地配合了脚本的情绪。”格鲁克适时跟进,改变讨论的走向。他把她改写的《阿尔西斯特》分析了一遍,提出了一些还应当在剩下的两场演出里稍作改动的地方,那样她的唱功能更好发挥。

中午散场前,加斯曼与格鲁克暂时走开了片刻,梅塔斯塔齐奥对安东尼娅说:“你大可不必那么烦恼,我不关心对面是谁,但那听起来是段浪漫的插曲,足以为之写一首诗。”

“浪漫?诗?请问您为什么这样判断?”安东尼娅不介意跟这位年迈的长者谈论此事,他绝对不会调侃她的。

“你很喜欢他吧,才对一切守口如瓶。”

“呃……我……”

“不想明说没关系。”他和蔼地看着她,“我年纪大了,看见年轻人真挚的感情就觉得很美妙,仅此而已。想必那个男人也很喜欢你,有担当的勇者不会为施暴而施暴,为掠夺而掠夺,他只应当为守护心爱之物而战。”

“可是……”安东尼娅不止该先从哪里开始否认,抑或承认。

“我猜你还面对着其他麻烦。不道德之事我相信你不会触碰,所以那鸿沟可能是身份地位,可能是未知与不确定,也可能是语言。”梅塔斯塔齐奥谈话时语气也如同念诵诗句般稳重优雅,“不过我以漫长的人生经验劝慰你,无论你是最终是否选择表达出来,坚持下去还是中途放弃,在你持有爱的时候,你都可以坦然面对它,无需质疑‘怀有情感’本身是对还是错。”

“谢谢您跟我说这些。”安东尼娅再次钦佩起诗人细腻的洞察力与智慧。

“加斯曼是个善良热心肠的好人,谁都不会否认。但他有点过于直肠子,特别对于你们女孩子而言,真担心他和芭芭拉的相处……”

“芭芭拉?那是谁?”

“咳咳,这个还是等他晚点自己告诉你比较好。”

安东尼娅迷茫地皱了皱眉,没有追问。

集会结束回到家,安东尼娅在门口遇上邮差与另一位来送东西的神秘人士,安东尼娅顶着加斯曼“我已看穿一切”的眼神,接过用丝带扎着的礼物盒。

精美的铁盒里还是巧克力,附有一封信。安东尼娅取来拆信刀把淡黄色的信封割开,取出信纸,上面没有署名,不过字迹与内容都能认出出自谁之手。

——「安东尼娅,那天晚上我不该对你口吻那么严厉的。万分抱歉,请你原谅我。」



6.

“孩子,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要结婚了。”

“我是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安东尼娅双手抱在胸前,闹情绪般地撇了撇嘴。从梅塔斯塔齐奥先生说「等他自己告诉你」之后都过去半个月了,加斯曼才想起来对她开口。

“应该不是啦,我想来想去是不是有谁忘记通知了。原来是你哈哈哈哈哈……一定是离得太近,默认你已经知道啦。”加斯曼笑得理直气壮,“其实我跟芭芭拉交往的时间不算长,只是从第一眼起便认定就是对方了。”

“哼,那么我只能祝贺你啦!”安东尼娅并没完全服气,那不构成她那么晚才被告知的理由。

“别生气,别生气。”他妥协道,“晚点我带她过来介绍你们认识。”

加斯曼的未婚妻芭芭拉·达姆于周六午后来访。她是一位小提琴手的女儿,看起来比加斯曼年轻不少,一头微卷的栗色长发与相同颜色的眼眸,脸上总是带着明朗的笑容,和谁都能迅速混熟热络地聊上天。

她跟安东尼娅讨论她的曲子,对她能够自己创作表达出由衷的崇拜。接着她们又聊起文学,芭芭拉喜欢拉封丹的预言诗,最近在看卢梭的《爱弥儿》但并没有理解得太明白。起初加斯曼还能插上写话,到了女孩们开始讨论发型编织方法,他终于耸了耸肩悻悻地瘫在沙发里。

“亲爱的弗洛里安,傻坐着多无趣啊?”她冲加斯曼眨眨眼睛,假装不甚满意地皱眉,“你不给我弹点什么曲子么,还是说追到我就觉得往后可以偷懒了?”

“好的,好的,我的女士。”加斯曼一脸拿她没办法的表情,起身羽管键琴那儿给大家即兴演奏了一些曲目。

安东尼娅想起之前与梅塔斯塔齐奥的对话,暗自认定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芭芭拉明显能很好地处理与加斯曼的关系。

“对了,听说你喜欢甜点,我做了牛油饼干。”芭芭拉从带来的野餐篮里取出甜食,刚好配新沏好的红茶。

“啊,好吃!”

“你喜欢就好,特意加了双份糖。”

“安东尼娅你真是太好骗了。”加斯曼忍不住从羽管键琴前回过头。

“呵~你说人家作甚?你自己呢是不是没心思没‘骗’我了?”芭芭拉趴在沙发背上,撑头望向琴声传来的方向,“你说你都多久没写曲子送给我了?”

“我今天马上就写!”加斯曼信誓旦旦答应道,指尖之下流出更为明快的旋律。

那是一个愉快的下午,芭芭拉一直呆到晚饭后由她的未婚夫送回家。待加斯曼返回,他问安东尼娅对芭芭拉·达姆的看法。

“她很好啊~开朗又可爱。”女孩脱口而出,“能有这样的太太我真为你高兴。“

“就这些?没有别的了?”加斯曼的口吻里隐隐透着顾虑。

“别的?你指什么?”安东尼娅读不懂对方的暗示,也一点都不想说自己在想象如果芭芭拉婚后搬过来,自己应该还有机会吃到那超好吃的饼干。

“算了,晚点再议。你有时候单纯到令人担忧。”加斯曼挥手作罢,转身回自己的工作区,大概是履行承诺写曲子去了。

什么?什么!安东尼娅怎么也想不出自己漏过了什么细节。末了也独自回到楼上看书去了。

女孩的困惑于第二天的音乐沙龙里解开了一部分,但那造成了另一种困扰。她参与的部分刚刚结束从小型舞台上退下来。,就听见有人在不远处跟加斯曼开玩笑,问他既然与那么年轻的女孩订婚,当初为什么不直接选择自己的学生。

安东尼娅歪头思考了一下,加斯曼确实有不少女学生,他教羽管键琴的对象就有好几个,但她总觉得对方指的是……自己。周围人的哄笑让她听不清加斯曼的回答,她有些焦虑地皱起眉,直到有人从她背后轻声叫她。

“过来,孩子。”

回头看见梅塔斯塔齐奥坐在内阳台里的扶手椅上,安东尼娅挥手示意自己听到了,然后挪动到他身边。

“最近有些不太好的传闻。被小霉运笼罩的可怜女孩,才从剧院事故中摆脱出来没几天又来了第二波流言蜚语。”老人缓慢地摇两下头,“看你的表情,是不是还不清楚具体状况?”

“不知道。”安东尼娅坦率否认,由他一贯信任的梅塔斯塔齐奥来告诉她实情的话,她感觉自己会安心一些。

“芭芭拉·达姆只比你大一周岁,太年轻了。当然不是说对加斯曼有何坏处,爱情不该有任何限制,包括年龄。但坊间有人好奇他为什么不索性跟你结婚,甚至有人怀疑起你们之间有过什么,这就比较恶劣了。但愿不要给你造成太大困扰。”

安东尼娅陷入沉默,她根本没想过这种问题。为什么大家就不能少瞎揣测一些别人的感情生活呢?

“哦!似乎有人在谈论我?”加斯曼与格鲁克一起来到他们这边,“对我来说我们这圈人心里有数就好啦,安东尼娅这孩子是特殊的,只是看起来温顺而已,她想要远非一份平静的生活,她有追寻内心最美好之物的梦想,甚至能说野心。哦!就算哪天她要嫁给谁,也肯定是远比我更好的人啦~”

“加斯曼,你这话怎么说得像你动心过似的。”连格鲁克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快解释一下,你这‘父亲’当得太糟糕了。”

“有什么好解释的?”加斯曼一脸不以为然,“我在威尼斯见到她的时候她16岁都没到,对那么小的女孩子我根本没有想法,其他人会对她有想法是其他人的事情。”

“弗洛里安,你真的不需要补充后面那句的。”梅塔斯塔齐奥使劲摇头,感觉就算是精通话术如他也爱莫能助,救不了根本不认为自己需要救的人。

“安东尼娅,你有喜欢的人吗?”格鲁克忽然转而询问她,“说实话,我不担心安东尼娅自己有所误解,但要是让心仪对象误解了就不妙了。或者让人对她却步不敢追求她也不太好。”

见三位长辈都投来征询的眼神,安东尼娅惊恐又决绝地摇起头来。然后她看见那三个人互相用介于相信与怀疑之间的微妙目光无声交流。格鲁克之前没关心过这个问题,所以他纯粹想听她回答,但加斯曼和梅塔斯塔齐奥就不同了,尤其是后者……虽然她从没在他面前肯定过,但对方显然已用人生阅历碾压看透一切了。

“说实话,我觉得她有心上人,我很早就觉得有。”加斯曼摆出到底我对你最熟悉的架势,“只是她口风紧得很,谁问、怎么问都不肯说。”

“真的没有啦……”安东尼娅委屈且心虚地否认道。这怎么能诚实说出来呢?对谁都不行。况且对面怎么看待她也不重要,他们之间根本没任何可能性的。

“那至少有人喜欢你,不然之前在后台……”

“看在上帝的份上,加斯曼。”梅塔斯塔齐奥打断他,“别再提那件事了。”

“哈哈哈哈哈哈,好的吧。我们等下一起吃午饭?”企图肇事之人扯开话题,毫无反省一下的意思。

加斯曼的婚礼安排在九月底,安东尼娅尚来得及写点什么送给他。不过他的老师在一些音乐之外的领域里更需要她的帮助。

——“安东尼娅,为了迎接她搬过来,家里该用什么花布置?”
——“安东尼娅,我要不要请木匠为她再制作一只书架?”
——“安东尼娅,给你们女孩子准备些什么日常小物件,比较能讨你们开心呢?”

“好了啦!知道啦!”加斯曼苦恼的样子让她偷笑,“花和其他装饰物我会帮你搞定的,其他问题你最好直接去问你的未婚妻哦。”

“我只是想给她一点惊喜,不管是在婚礼晚宴上还是在家里。”

“可如果你不确定那会是惊喜的话,不如直接问清楚,真诚很多时候更难能可贵。”

她稍许有点担心放任老师自己拍脑袋的话,会给她惊吓而不是惊喜。

“唉~瞧你现在巧舌如簧的!梅塔斯塔齐奥先生简直快把你教‘坏’了。”加斯曼对她每一方面的成长都看在眼里,女孩比起刚来维也纳的时候长高了些,有了更丰腴柔和的肢体线条。两年里,她以极其惊人的速度学习她未来成为作曲者需要的技能,兴许是时候让她做一些站在管理者、支配者角度的事情了。

“那么我婚礼晚宴上的乐队交给你指挥了,这总可以吧?”

“咦咦咦……?真的希望我来指挥吗?”安东尼娅挺直了腰,她非常乐意以这样的方式献上她的祝福。

“我可不想把这位置交给别人。而且我了解你,让你无所事事坐在餐桌边上你会很无聊。”加斯曼肯定道。教了她那么久总谱解读又不是为了好玩,她该试着拿起指挥棒了。

最终安东尼娅写了一组合唱歌曲送给加斯曼与芭芭拉,婚礼预定的曲目里还有万哈尔的嬉游曲、迪特斯多夫的木管乐器五重奏和格鲁克给他的舞曲,以及一些大家歌剧中的选段……

凯特琳娜也被她拖进了演出阵容,小姑娘已表现出越来越亮眼的歌唱技巧,可以分给她一些独唱段落。

“我觉得你很快能成为最顶尖的歌手。”安东尼娅跟她排练时不禁夸赞道,被对方思路不知道跳跃去哪儿的回答搞得又气又笑。

“以后安东尼娅姐姐结婚我也要给你唱歌,请先给我预定一席位置!”她蹦蹦跳跳地欢呼着。

“你在说什么啊!”安东尼娅双手叉腰,低头看着她不知在激动什么劲儿的小跟班。

“啊?你不愿意让我给你唱歌吗?”凯特琳娜故意用夸张的、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她。

“不!你那个前提就……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发生的!”安东尼娅努力找回重点。

“为什么啊?你明明那么受欢迎,都有人想贿赂我给你送情书呢。不过我都替你拒收了,连当面去找心仪之人的勇气都没有的男人,怎么也配不上你。”

凯特琳娜一脸得意,安东尼娅却坐在凳子上蜷缩起来,举起谱子盖住脑袋。

“所以说那个前提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会发生啊!”她有气无力地重申,心想甚至根本不会发生吧……以她现在的情况。

“唉为什么?你该不会看上有主的人了吧?”小女孩再次让话题急转弯,让安东尼娅简直怀疑她是不是跟口无遮拦的莫扎特混多了被带坏了。以至于她急于否认一不小心说错话。

“才没有,人家单身着……呃,不对不对!”

完蛋,面对小孩子心无防备说漏嘴了!她听见凯特琳娜发出一个上扬的、意味深长的鼻音。仿佛一个历经千辛万苦穿过风暴与海浪终于找到洞穴里宝箱的小海盗,准备大肆掠夺。

“让我猜猜是谁!哇,你放心啦我无论如何不会告诉其他人的!”凯特琳娜托着下巴颦眉苦苦思索起来,“唔唔~可是看起来跟你关系好的人里真的单身者很少唉,你总跟那些年长作曲家在一起……他们都够当你爸爸甚至爷爷了。至于乐手们,据我所知长得好看的大都已婚。”

“我的好妹妹,求你别……”

“哇!你该不会喜欢皇帝吧?他来剧院时我远远见过他一次,非常英俊也非常……啊!你干什么!”

被用卷起来的乐谱敲了头顶,凯特琳娜噘嘴捂住头,不满地盯着安东尼娅。

“不然我怎么让你停止瞎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胡话呢?谁的玩笑都敢开?”

“哼,讨厌!”

当天晚上安东尼娅抱着她的毯子久久不能入睡。近些日子连着被调侃让她更加认识到自己怀有一份多么无望的情感啊!为什么偏偏要喜欢上去全世界最遥不可及的人呢?她好想找人倾诉一下但她真的不敢,害怕一时之快毁了在那么多人帮助下小心搭建起来的一切,也毁了她的理想。

——拿起指挥棒的时候她由衷地感到快乐,那快乐近乎神圣,仿佛上帝终究回应她虔诚的祷告,从天国给了她一道光。乐队遵从她内心的指示,成为她身体外延似的,让理应只有一双手的人类能够同时操纵数十件乐器。而音乐不再是她乐谱上扁平的符号,得以被雕琢成她最想要的形状。

加斯曼的婚礼几乎云集了大半个维也纳音乐圈的人。让安东尼娅对于在一群权威面前表现有些紧张,索性她尚能说服自己当天大家不见得会有多注意乐队那边,她就跟那些丝带与花束一样差不多是晚宴上的装饰物。

皇帝作为加斯曼的雇主自然也来了。他祝福过那对新人后,就一直有意无意游荡在乐队附近。

演出终止的休息时间里,他把指挥叫到边上跟她谈话。

“你看起来心情特别好。”他靠在背后的墙壁上,少有地拿着一只红酒杯。

“当然啦,我真为加斯曼老师高兴。”安东尼娅说着往提及之人那儿望了眼。

“似乎不止这点。”皇帝看了看她还拿在手里的指挥棒,“乐队跟你配合得很不错,以后我那儿的活动也会更多让你担任指挥。”

“他们都是加斯曼的朋友,所以没有为难我。”之前也是有担心过的,毕竟她可能是第一位拿起指挥棒的女性。此次乐团里的成员显然不会在加斯曼的婚礼上给他拆台,但她还是在排练确认乐曲细节时明显感觉到抵触。不少乐手不愿意服从一个女人,不认为那是她该涉足的领域。

“我那边也不会有人为难你啊。”他知道她可能面临的困境,“至于其他地方,剧院之类的。别担心,如果有必要我会帮助你。”

“万分感谢您,陛下。”无论是否能兑现,这样的承诺本身就让她开心。至少对方认可她能够做这件事。

“太好了……果然你不会记仇。”约瑟夫欣慰地笑了笑。

“唉?什么?”

“真的忘记了吗?那更好。”

安东尼娅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皇帝指的大概是上次在《阿尔西斯特》演出后发生的事情。她怎么可能去记仇呢?她反倒担心自己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幸好看起来也没有。

婚礼后的两星期里皇帝给加斯曼放了假,只有安东尼娅代替他前往宫廷集会。皇帝遵守了他的承诺,把乐队交给她指挥。

“晚点我找个由头把整个交响乐团的编制凑齐给你玩一下。”第二周的活动结束后他这样构想。

“恳请您不要为我那么费心,真的有需要的时候再让我为您效劳就好。”安东尼娅略感胆怯。

“你啊,容易想太多。别人要给你什么的时候,看起来不是很费劲的话,好好拿着不好吗?”他忍不住教育她一下,“特别是我,要给你点什么难道会很困难吗?”

“不是啦,我……”她飞快考虑起怎样表达才能让自己看起来不是故意不领情。

“不好意思是吗?大可不必。以我所在的位置做到赏罚分明、职责与利益对等是基本条款。不会搞得让别人看不懂我为什么优待你。你等下跟我走,我还有东西要给你。”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安东尼娅也只能跟着皇帝,被他带到离城堡剧院东面不远处的一栋建筑。那儿原先是防御工事的一部分,后来被改成政府雇员居住点。

“这套公寓给你了。”他开门后把钥匙地给她,进入室内在桌子边上坐下来跟她慢慢解释,“加斯曼之前找我谈起过,我也听过一些传闻,就是因为你和他妻子年龄相仿引起的那些。我跟他共同的结论是:你最好搬家避一下风头。而且越往后,你也可能越需要安静独立的环境创作。这里很安全,你一个人呆着也不会出事。当然加斯曼不是赶你出去,他不会的。你依然可以经常回去。还有,这里不是平白无故给你的,这周里你会收到我的正式雇佣。差不多这样,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了!我明白了,陛下!”安东尼娅迅速以平和的口吻回答。

“咦?我还以为你会不开心一下,要和加斯曼分开。”约瑟夫暗想她接受得远比他想象中快得多。

“他肯定也是为我考虑才做出这样的决定,我信任他,也信任您。”安东尼娅陈恳回答道。

“这样啊。”皇帝浅笑起来,他一直很欣赏她这一点,从不会刻意讨好他,但所行所言都自然而然让他心情愉悦,“那记得跟你的邻居们好好相处,他们会私底下给你订单也说不定。”

“好的,谢谢提醒。”

“要是你能早期练琴把他们都吵醒,让懒鬼们早点来见我我会更高兴的。”

“……可这似乎跟上一条有冲突,陛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开玩笑的。”

闲聊完毕,皇帝徒步返回霍夫堡,他还有其他工作要做。派了人送安东尼娅回到加斯曼那儿,她继续商讨搬家事宜。

三天后安东尼娅正式挪窝,那套公寓比加斯曼的住所肯定要简陋不少,房间里几乎没有装饰。不过并不缺少家具或生活必备品。客厅足够宽敞,足以放下一架羽管键琴。之后有空了她大概会再种几盆花,那样一眼望去就不至于太单调。

她把凯特琳娜带回来玩,小女孩在她新家里跑来跑去直呼羡慕她,她也想独自一个人住在外面,感觉很自由,很好玩。

“你以后一个人会寂寞吗?”晚上一起躺在床上时凯特琳娜问她。

“有一点点吧。”安东尼娅想了一下后回答,但那点点寂寞倒不会让她烦心。她独处的时间并不算多,城堡剧院离她直线距离大概就200米,她有更多机会泡在那儿。其余日子里,她依然需要去加斯曼或格鲁克那里完成她的课业。

说起来忘了问一件事,不知道皇帝会给她什么新工作?不过隔天她就在信箱里收到了雇佣合同。皇帝先向她订购了一组六首用于舞会的舞曲,更重要的是后一项:指派她成为玛丽娅·特雷西娅女大公的音乐教师,一个星期前往拉克森堡两次单独给她授课。备注里有写明那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心机鬼一个,主意很大,有时候会很难缠。具体情况她的家庭教师海尔齐勒斯女侯爵会向她说明的,碰到问题找她商量。

第一堂课从周四开始,也就是后天。安东尼娅不认为教初学者有多大技术层面的难度,只是在这个年纪就被描述为很难缠,大概真的挺让人头痛的吧,她得有思想准备。

拉克森堡城堡位于维也纳市郊约20公里处,有专人接送她执行这项教学。海尔齐勒斯女侯爵接待了她,向她介绍了一下她用作音乐教室的场地,以及她即将要面对的学生的一些情况。

“殿下已经换掉了两个音乐老师了,哈布斯堡家族一直很注重这项教育,但是她似乎不喜欢看起来古板又威严的老先生们,哪怕是安托瓦内特女大公与女皇陛下都十分信赖的格鲁克先生,她也依然不愿配合。”

原来格鲁克与她接触过,早知道该找他征求点意见。安东尼娅这样想着,很快于画室里见到了正端着调色盘的玛利亚·特雷西娅女大公。她看上去与其他哈布斯堡家族的成员相仿,长着一头标志性的金发,不同点在于她长着一双翠绿的眼眸而非其他人那样的蓝瞳。她的神情举止比起高贵更,给人机敏甚至是捉摸不定的感觉。

安东尼娅与她互相打了个招呼,便带着她一起去放着羽管键琴与其他乐器的那间房间里。直觉告诉她那孩子没有对她抱有太明显的戒心,可能是因为她比海尔齐勒斯女侯爵要年轻很多,看起来没有那么严肃。

她得到的建议是开头对这孩子要强硬一些,因为上手无法控制住她的话,她会很快随心所欲甚至倒过来欺负她。然而安东尼娅从来就没对谁强硬过,也没有被任何一位师长逼着做过任何事,所以她还是决定用自己一贯的方式对待新学生,就像她对待凯特琳娜那样。

简单自我介绍后,安东尼娅坐到羽管键琴前,自己弹着伴奏给她唱了一些旋律明晰十分好懂的歌剧选段,然后问她:

“我比较擅长教声乐与羽管键琴,你比较想学哪一种我就从哪里教你。”

“什么?原来我可以自己选吗?”特雷西娅反问道。

“当然可以,音乐有很多种表达方式,喜欢什么就从什么学起比较开心,它本来就是为了让人开心才存在的东西。”

“这样啊,那我能一起学吗?”

“啊……那太困难了。唱歌与伴奏需要相互配合,得分别学习再组合在一起。以及我只有一张嘴,做不到同时跟你讲两种方法哦。”

她想办法以对方能明白的方式让她接受,小孩子总是比较贪心。特雷西娅皱起眉头有模有样地沉思了一会,最终决定道:

“请你先教我唱歌,萨列里小姐。我喜欢你的声音。”

“嗯,好。还有叫我安东尼娅就行啦。”

那天的课程很顺利,安东尼娅发现特雷西娅是个极其聪明的孩子,偶尔容易急躁或者想要投机取巧,但总体上任何要点都能掌握得很快。

回家路上她松了口气,姑且算是没搞砸,希望之后这位女大公任性的一面也不要发挥出来。结果紧接着第二天她收到了海尔齐勒斯女侯爵的来信,说特雷西娅很喜欢她,在她离开后没多久就在问“安东尼娅下一次什么时候来?”。还说那孩子之前没对她的任何一位老师表达过好感,这很难得。

周日音乐沙龙上加斯曼谈及此事的评价是:我从来不担心我们安东尼娅的人缘,你看最难搞的人都跟她相处的很好,比如格鲁克。

“加斯曼你什么意思,我跟你有仇吗?”莫名其妙成了脾气差的代表,格鲁克对那失实言论不服,“不就是有一次拿了你一瓶墨水没有还,没想到你那么小心眼。”

“那是因为某些脾气最差的人,我可不敢背后议论他啊。”加斯曼一脸不可名状的笑容,格鲁克与梅塔斯塔齐奥都跟着笑了起来。第一千次唯有安东尼娅左顾右盼一头雾水。

第二周去拉克森堡,安东尼娅征得同意后带着特雷西娅去室外上课。反正嗓子能带去任何地方,而大自然会给人各种艺术上的灵感。

天气转凉了些,远说不上冷。草地开始变黄了,但还不至于枯硬,踩在上面还很柔软。安东尼娅与郊游般兴奋的小女孩一起坐在草坡上,前者带着乐谱,上面是她之前写一些秋日主题的歌曲。

“哇,你还能自己写曲子?好玩吗?”特雷西娅学会第一段后问她。

“嗯,我觉得很有意思。等你学会足够的技能后,要是有兴趣我也可以教你写。”安东尼娅回答道,指着五线谱第三行末尾,“注意这里有一个反复记号,意思是需要把前面的歌词再唱一遍。”

“哈~我知道,这个之前我学过。”

“记性真好呢。”

“那当然,我背诵法语诗也从不出错。”

见她一脸得意,安东尼娅也只能浅淡地笑一笑。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安东尼娅发现特雷西娅并不是百分百开朗直爽的女孩子。有时候她会忽然安静下来,发出她那个年龄段不该有的迷思。

比如看着被劲风卷走的落叶问她:“这些树叶最后会飘到哪里?太远了它们会难过吗?”

“我也不知道。”安东尼娅从不会装作博学多知,什么都能答得上来,“也许它们之中有的正想要旅行所以会开心,有的不想跑远就不开心。归根结底只有它们自己知道吧。”

又过了一整个月,特雷西娅表现出了对羽管键琴的强烈兴趣。安东尼娅便在一周中分出一节课教她演奏,并试着给她布置些作业让她练琴。起初略微担心她玩忘了,事实证明那孩子有在好好练习,女侯爵甚至感叹她情愿在抄写单词上偷懒也不会怠慢琴键。

月末特雷西娅抓着安东尼娅给她看她画的一幅画,画面上是秋天的树木与两种不同颜色树叶。

“黄色的树叶想要旅行,它们去了很远的地方。棕色的树叶不想离家太远,就落在树根旁。大家都很开心。”她非常认真地解说道,又稍许流露出些遗憾,“我想在秋天画完的,来不及了,拖到冬天了呢。”

是的,冬天来了,一年又即将过去。

安东尼娅在年底照例又变得很忙,她不想因为新工作落下作为格鲁克助手的事务。一不小心连着熬夜,即使她再竭力隐藏还是被自己的学生察觉到了,让她也意识到那孩子是多么敏感。

“安东尼娅老师,你要休息一下吗?我自己把这段练习弹给你听几遍。”特雷西娅主动提议,搞得她十分不好意思。外加预感到未来对方的聪敏可能会一次次让她惊讶。

圣诞节前的那节课,惊讶便来了,尽管那并不是特雷西娅主动造成的。

下课后安东尼娅答应她陪她玩一会,结果刚刚在讨论要玩什么游戏,皇帝忽然来访。安东尼娅尚未来得及行礼,就听见身边的孩子气鼓鼓地吼叫起来:

“约——瑟——夫——!你答应过我上星期带我去喂马吃胡萝卜的为什么没有来?!”

然后她转钻进一旁的书房“砰”得一声关上了门。

安东尼娅错愕地看了看那扇紧闭的木门又错愕地望向皇帝,后者摇着头解释:“别在意,她每次都这样急了会直接叫我名字,让海尔齐勒斯去劝处理她吧。”

随后皇帝又说了些其他轶事,关于她是怎样调皮捣蛋以及对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死也不屈服的。

“还好,您妹妹从不为难我。”安东尼娅应和到,下一秒就看见身边人表情瞬间凝固,又很快转入困惑,接着他开始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安东尼娅……安东尼娅?你认真的吗?你真不知道?”

“唉?我漏过了什么吗?”她根本不明白自己说错什么了,还是理解错了什么。

“你……哈哈哈,你为什么会觉得特雷西娅是我妹妹?”约瑟夫笑得难以自制。

“可是,持有女大公头衔的话……”安东尼娅大概知道女皇有十五六个孩子,并不觉得这一位年龄小到不可能是她的后代。

“我不得不说,你在某些方面迟钝到超乎想象,别担心那不是贬义的,我甚至在夸你可爱。”他停下来深呼吸一口,强行抑制笑意进一步发展,“虽然这孩子尚未对公众公开,但两个多月了,你为什么一点也没往另一种可能性上推理呢?”

另一种可能性?安东尼娅好像忽然明白过来了,不过对方先自己说了出来。

“特雷西娅是我女儿,也是我唯一的孩子。”约瑟夫口吻里透着从未展露过的、特殊的柔情,“她太敏感了,每次我跟谁争执过或带着工作中的不良情绪去找她,都会被狠狠嫌弃。其他人的情绪也很容易影响到她,所以我让她单独呆在这里。”

书房里传来一些大声谈判的动静,生气的女孩依然拒绝出现。

“我承认她被我宠坏了。”他无奈却耐心地等待着。特雷西娅长得像她母亲,不乐意时委屈的神情就更像了,他拿她毫无办法,“你有事情的话先回去,我记得你说要去格鲁克那儿一次。”

“是的,我还要帮他校对谱子。”

语罢安东尼娅向皇帝道别,准备离开时他叫住她,补充了一句:

“这任务交给你果然是明智的,我知道她很喜欢你。”



7.

1769年的第一场周末音乐沙龙上,一小撮人忽然聚在一块儿,聊起一桩轶事。

“那位小天才的歌剧最后写完了吗?我是说莫扎特。”

“不知道啊,他好像去年12月就离开了维也纳。”

“我听说本来要在赫茨剧院首演,后来在质疑之下取消了。你没听说吗?许多人怀疑那部歌剧是他父亲代笔的,而非由小莫扎特自己谱写。”

“我也觉得不可能由孩子独立完成,总计三幕,二十八首曲目,将近六百页的脚本。一年不到怎么看都夸张了些……”

“就算是他自己写的,乐队也不愿意被那么点大的小屁孩张牙舞爪地指挥吧。”

安东尼娅照例与她的三位教导者聚集在一起,她看见格鲁克皱眉摇了摇头,紧跟着加斯曼也摇了摇头。

“大家……都那么认为吗?”她试探着问,见两人都投来你继续说下去的眼神,她小声说道,“那孩子经常跑来城堡剧院找凯特琳娜玩,我见过一部分他的手稿也见过他当场在写的样子。他写旋律的时候流畅到让我震惊无比,几乎不打草稿地大段书写,也不需要乐器辅助检查和弦什么的。所以我不认为那是他父亲代笔的。”

“我们也不认为。”格鲁克表达了相同意见,“问题出在他父亲那边。”

“他父亲怎么了吗?我没有接触过他。”安东尼娅打探道。

“我也就见过他一回,打了个招呼的程度连对话都不曾发生。”格鲁克再次摇头,“不知道为什么,他怀疑我和赫茨剧院的经理朱塞佩·阿弗里基奥是玩弄诡计陷害他们,不让作品上演的主谋。”

“啊!怎么会?”安东尼娅不解,“他有跟别人诽谤你们吗?”

“如果那位先生只是在普通社交场合抱怨抱怨也就算了,谁都有气头上口无遮拦说傻话的时候。谁知他直接写信给陛下,指控我们嫉妒他孩子的天分从中阻挠,未免过于不可理喻。”

“什么?这也太……”

吞下自己的惊叹,安东尼娅也摇了摇头。稍许替小莫扎特感到可惜,他调皮了点没错,但他全身心热爱着音乐,却在非技术层面的问题上把事情搞僵。他离开了维也纳,估计凯特琳娜还要因为失去一个玩伴儿而低落一阵子。不过女孩很快没空顾虑别人了,因为加斯曼顺势对她提议:“安东尼娅,你也该试着完整写一部歌剧了。”

她猛然抬起头,「我可以吗?」尚未来得及说出口,格鲁克就跟着说:“对,你是该试试了,兴许要多花点时间斟酌,但你能够驾驭的,没问题。”

“晚点你去剧院的委托案里翻一翻,看有没有对得上眼的台本好了。”加斯曼挠着下巴认真思考,“或者你拿梅塔斯塔齐奥先生的任意台本练手。”

“我不认为那是个好主意。”梅塔斯塔齐奥淡然论述着自己的看法,“我的台本构成有非常强烈的既定风格,反而会束缚她的灵感也说不定,她还年轻,应当从更自由更个人偏好的作品着手。说不定她会比格鲁克更疯狂呢?”

“您又揶揄我。”格鲁克无奈摇头,他对正歌剧的改革也并非针对梅塔斯塔齐奥,只是后者几乎垄断了正歌剧的台本,导致这一音乐体裁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僵化。

“总之你自己先找找看,有喜欢的故事或者剧本想要改写成歌剧版本也行,我们都会帮你留意着合适的词作者的。有什么问题也随时找我们。”加斯曼笑得颇为灿烂,仿佛期待这一幕很久了。

“嗯,我会好好计划起来的。”安东尼娅决心面对早晚得面对的大任务,都被这样给予鼓励与协助了,她不能再退缩。

正好下周起宫廷音乐集会暂停,恢复时间未知。因为皇帝已动身前往罗马,之后还会造访意大利的其他城市,预计要在那儿逗留数月。

加斯曼建议她索性也减少参与其他的社交活动,也相应减少正在学习的课时,工作的话安心教导好特雷西娅小公主便可,其余时间都尽量腾出来给自己创作。

然而寻觅剧本这件事让她毫无头绪,喜欢的作家、剧本家不少,非要找到特别中意的反而困难了起来。她有意花了更多时间在阅读上,但愿能发现先另自己一见钟情的情节。

“不急不急,没人赶着你马上要你交出作品来的。”那天加斯曼在剧院看她又焦虑又毛躁地翻着台本库,赶紧让她镇静一点,没必要搞得像明天就是首演日一样。

安东尼娅叹了口气,拿着想再看一遍的莫里哀著作出去散步。去公园前她望了眼马路对面的霍夫堡,若非参与演出,那就是个遥远无比的地方,远超城市距离间的隔阂,唯有借着音符才能短暂跃过这条鸿沟,短暂的。她轻轻叹了口气后用力摇头,甩掉不该臆想的事与更不该臆想的人。他什么时候回来呢……唉,真是的,都说了不要想了啊!

冬春之交气味尚未回暖,普拉特公园里人并不多。在供游人休憩的亭子里坐了没多久她就感觉到冷,买了杯热牛奶也很快变凉。但她不想太早回家,便翻开书一边来回踱步一边阅读。

过于投入以至于差点撞到了人。

“啊!对不起!”其实并没有真的撞上,但她吓到自己慌乱中把书掉在了地上。

“该道歉的是我。”对面的青年替她捡起书,交还到她手里,“我见封面上写着莫里哀的名字,便忍不住凑过来观望几眼,那是我最崇拜的喜剧作家之一。”

安东尼娅迅速打量了一眼这位身着栗色外套的青年,他有着深褐色微卷的头发与漆黑明亮的瞳孔,手中拿着一卷当日的报纸和一本笔记本,透着文学人士的气息。

通常而言出于安全和自身性格的原因,安东尼娅不喜与陌生人交谈,尤其是单独外出的时候。不过这一位看起来并不具有威胁性,他继而抛来的问题也着实引起了她的兴趣。

“您手里这本是《女学究》对不对?”他弯腰偏头确认了一遍,“很多女读者不喜欢这部剧,认为莫里哀贬损她们,您怎么看?”

安东尼娅望着书皮封面上的花体字母,酝酿起自己的语句:“不仔细看的时候,身为女读者。我第一反应同样感觉被冒犯到了。但我认为像莫里哀这样盛名远播的优秀作者,不可能写一部剧本特意为了贬损女人。仔细理解之下我觉得角色也好,性别也好,都只是他的表达工具,就像作曲者写曲子时编排各种乐器一样。他想探讨的理应是怎样获得真正的自由。突破现有的束缚固然重要,但过于执著于对立面何尝不是另一种束缚?为了所谓的‘学识’或‘真理’彻底违背自己的内心,是无法获得自由的,甚至还会有损生活幸福。”

语罢她发现提问者久久凝视着他,仿佛她发表了什么惊人之语。

“我的观点很奇怪吗?”她偏头问道,“还是我……太啰嗦了?”

“不奇怪,更不是啰嗦。”他赶忙摇头否认,“过于深刻了,提到了一些我从没想到的层面,让我恨不得立刻回家改写一些内容。哦!您恐怕是我见过的最睿智的女士。”

“您过奖了。”安东尼娅报以礼貌的微笑。

“以及,听口音您也是意大利人吧?”对面问道。

“啊!是的。我出生于威尼斯公国。”

“刚来维也纳不久吗?似乎德语令您不甚习惯。”

“呃,其实挺久了……”

安东尼娅霎时有些不好意思,德语是她差不多一筹莫展的学习内容。不过抛弃“魔鬼的语言”后确实轻松多了,他们又聊了些其他作品与其他作者,对话中安东尼娅得知对方叫乔瓦尼·加斯托内·博凯里尼,芭蕾舞演员兼诗人。

“如果有缘再见,我想送您一首十四行诗。”分别时他这样说道。

安东尼娅对他的好意表示感谢,并未太放在心上,她的心思都在琢磨要不要干脆选莫里哀这部剧作来谱曲上了。不过首先她得问问看有谁愿意把它改写成歌剧。

谁料半个月后,剧本自动送到了她面前。

那天她在剧院给特雷西娅公主写声乐练习曲,顺便让凯特琳娜试着唱一下看看效果。加斯曼忽然把她叫过去,说剧院收到了一位年轻词作者的委托,他看了一眼虽然是新手作品但剧本还改得不错,原著正是她最近在反复阅读的《女学究》,本来对方是来找他当作曲者的,然而他自己后天就要去一次米兰,那儿的剧院要演出他的曲目,兴许还要去一次威尼斯,显然并没有时间写新歌剧。所以来问她有没有兴趣谱曲,新手组合说不定会有不受限的灵感火花。

“我有兴趣,麻烦你帮我引见一下词作者好吗?”安东尼娅花了点时间翻了一遍对方交来的台本后,忐忑地要求道。原本五幕的剧本被改成了三幕,人物有删减,使其更符合歌剧的长度与表达方式。以及那些诗性的台词语句十分优美,符合她的喜好,她心想如果对方能信任她把剧本托付给她就再好不过了。

“他就在那边的小接待厅里,我带你去。”加斯曼看出了她的顾虑,边走边对她说,“放心吧,我说了格鲁克随时会给你指导,对方不会拒绝的。”

开门见到词作者的那一秒,安东尼娅差点笑出声来。

“咦?这不是博凯里尼先生吗?”她惊讶地与他打招呼,对方也被惊得愣在原地,显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什么什么?你们认识吗?”加斯曼分别看了两人一眼,继而调侃道,“安东尼娅你现在的狩猎范围很宽广啊!”

“一面之缘,一面之缘。”博凯里尼抢先解释道,“有过一次公园偶遇。萨列里小姐,您当时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您是一名作曲家呢?那样我就不用多跑这一趟,也不用浪费这两星期。”

“那……意思里您愿意让我给剧本谱曲?”

“当然愿意,这简直就是上帝的安排。”

剧院新同盟达成的同时,经过13个白天与7个黑夜的路途,皇帝约瑟夫二世即将到达罗马。其实他没必日夜兼程地赶路,普通出访而已,跟十万火急沾不上边。他只是不想在路途上浪费时间,毕竟也不是出来旅游的。所以无论身边人怎么对他说“陛下,慢一点,欣赏一下沿途风景吧”,他都无动于衷。如今陪在他身边的除了迪特里希施泰因亲王外,其他从维也纳一起出发的同行人员都被他甩在身后很远处。

在郊外小镇上的驿站等待更换马匹并稍作休整,约瑟夫站在一座门廊之下,天刚刚下过雨,他深灰色的便装与靴子上都沾着不少泥点。

无聊之下他与身边的一位当地贵族攀谈起来,起初只是随口询问目的地还有多远,之后话题不停发散,对方听他来自维也纳,便问他那儿的耶稣会给人感觉怎样?

“他们都受过良好的教育,为人热情,容易相处。”约瑟夫这样说道,又加了一大堆其他的赞扬。被继续问起德意志地区的人怎么看待教皇的教宗诏书?他回答说那份诏书既没有被接受也没有被拒绝,一切都按照老办法既定的样子来。

“您是不是从特蕾莎帝国学校毕业的?所以出于忠诚才给出诸多赞美之词。”

“不,先生。我是在自己家中接受所有的教育的。”约瑟夫摇头否认,“我遵从于真相才说那些话,不带任何私心与偏袒。”

“自己家中?”帕皮尼伯爵敲了敲自己的额角,“真是做派自信的家庭。”

随后他们又聊起了风土人情,听说对方计划游历整个亚平宁半岛,帕皮尼伯爵给了约瑟夫一些“实用”且诚恳的建议:

——“孩子,你英俊又有教养,风度翩翩,请务必小心意大利女人。罗马女人诡计多端,精于勾引与挑逗;托斯卡纳那块儿尤其是佛罗伦萨的姑娘风情万种,热情到令人眩晕;帕尔马的大小姐们聪明到让男人头痛;至于威尼斯女孩!她们看起来天真单纯,其实思路清晰得很,能不知不觉中让你心甘情愿为她们付出一切。”

“好的,我会接受你的建议的。”约瑟夫假装低头沉思,掩盖住自己想笑又没那么想笑的复杂表情,后两条他已经领教过了,虽然都不是在当地。

由于没有发出任何官方通知,唯一知晓皇帝行踪的只有托斯卡纳大公利奥波德,当天傍晚到达罗马后,约瑟夫与特意从佛罗伦萨赶来的弟弟会面。利奥波德是他最亲近的同辈亲属,自从对方18岁那年离开维也纳,开始统治托斯卡纳大公国,他俩见面的机会变得极其稀有,上一次还要追溯到皇后约瑟法过世那会了。不过他们一直保持着每周至少一封信的通信频率,跟家人在一起让他觉得轻松。

共进晚餐时,约瑟夫跟利奥波德说起发生在驿站的对话,他的弟弟表示你怎么又欺负小贵族,别人早晚要知道自己跟谁聊了天的,届时肯定惊恐不已。

“没关系,他又没有冒犯到我。”约瑟夫不认为那是多大问题。

“那你跟你的意大利女孩怎么样了?我是说,那个音乐家。”利奥波德说完意识到自己不该提这个话题,以至于接下去的一小时里,他都不得不听他亲爱的哥哥不停谈论他一点也不感兴趣的话题:音乐。

“你不知道我多喜欢安东尼娅写给我的弦乐四重奏,那旋律比整个秋天的落叶都要优美。”约瑟夫愈发眉飞色舞,就差去隔壁找一把大提琴过来演示了,“我有带出来几首她刚写完的舞曲的谱子,晚点让我借用一下你的乐队,或者我们直接在你那儿的舞会上使用。她的作曲风格更像格鲁克而不是她正式的老师加斯曼先生,不会堆砌太多‘令你厌烦’的赋格。等她再成熟一些能自己独立谱写歌剧的时候,我一定会雇佣她当宫廷作曲家。”

“好了,行了,我知道了。”利奥波德已然开始不耐烦,他当然知道约瑟夫几乎没有什么其他嗜好,前段时间甚至企图禁止大家玩女皇最热衷的法罗牌,理由是赌博无论对谁都不是好活动,浪费钱财使人堕落。他也完全不喝酒,即便在这种与他难得相聚的场合他都不愿意碰一滴酒精,依然握着一杯纯水,烟草就更不碰了。据他所知对方身边断断续续会有些情人,但那无可厚非也算不上兴趣,更多出于一位单身人士解决需求的程度。

不过无论他怎么撑着头拿手指敲桌子、东张西望走神,约瑟夫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讲述起安东尼娅出演《阿尔西斯特》的场景,以及自己又想更多听她演唱,又不想让她的职业生涯局限于当歌手的矛盾心情。

利奥波德敷衍地点头附和,从小到大他都是很好的倾听者,哪怕6岁的年龄差让他有时无法完全理解哥哥的烦恼。不过他很早就明白约瑟夫的压力来源于注定戴到他头上的皇冠,也正因为对方坐上那个位置,他以及他们更小的弟弟费尔迪南才得以逃到遥远的地方过着与世无争的平静生活,远离强势的母亲与权力结构纷杂的美泉宫。

利奥波德从先前的书信里便看出约瑟夫早就爱上那姑娘了。但此刻他懒得揭穿对方,只是借由谈论音乐谈论他喜欢的对象,万一劝他直白他真的把一切都坦白且更为滔滔不绝呢?最早他还没离开维也纳那会已经听够了哥哥谈论……不,炫耀他的第一任妻子多么聪敏多么符合他心意。当然,他也不去追究约瑟夫出于什么他无法理解的心态,没有让那个身份普普通通的女性成为他的情妇。

相比之下他更关心怎么才能让对方打住,约瑟夫固执起来谁都拦不下来。经历了岔开话题无效,提议散步无效,利奥波德最终只得假装哈欠连天并表示今天有些累,他想要休息。这回约瑟夫总算同意了,跟着他一同回到他在罗马的住宅里。

“晚安,亲爱的哥哥。”躲起来之前他祝对方好梦,并表示明天开始陪他好好审视这座城市。

约瑟夫进到给他的房间里后发现被“报复”了——利奥波德“贴心”地给他塞了三个女孩,还“贴心”地留下纸条声明她们的来源,总之绝非随便拎过来的妓女,让他放心玩。约瑟夫从来都没那么正直,哪怕名义上他都已经没有需要保持忠诚的对象了,但此刻他真的无意应付这样的“招待”。费了些功夫才不动声色地把一丝不挂的姑娘们赶去隔壁,自己却被搞得睡意全无,他决定明天要好好跟利奥波德谈谈。

另一方面,自从把剧本带回家,安东尼娅连着从第一天下午一直工作到次日黎明,顺畅的思路是个好兆头,她一秒钟、一个音符也不想放过,生怕它们忽然从脑海里消失。半夜强行忍住兴奋到想要敲击琴键的冲动,她憋到第而天中午补眠起来,才把心爱的旋律弹奏了一遍。

乐极生悲的是:一圈搜寻下来发现家里连面包都没有了,刚换好衣服打算出去买些吃的,她便听见有人敲她的门。

“萨列里小姐,您在吗?”是传达室值班员的声音,“博凯里尼先生找您,让我通知您他在楼下等候,方便的话去见他一下。”

安东尼娅不想让对方等太久,以最快速度打理好自己的头发, 然后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下乐谱抱着下楼。

“抱歉,博凯里尼先生,久等了。”她向那个熟悉的身影打招呼。

“啊,唐突来访,希望没有打扰到您。”见她跑得那么急,博凯里尼反而有些过意不去,“我早上忽然产生了一些想法,想跟您讨论一下。”

“嗯,好!”安东尼娅眨着眼睛思考了几秒,建议一起去剧院好了,反正离这里很近。而且加斯曼临走前特意关照过她:即便作曲家与词作家频繁见面探讨甚至干脆同居都很常见,但是你不一样,不要随便放男人进你家门,这不太好。到底你还是独居的,要小心自己的名声。

当时她还反驳说可是皇帝也来过啊?,加斯曼一脸上帝保佑的无奈感,跟她说那是皇帝,他想怎样就怎样,你还能把他赶出去不成?

到了歌剧院在羽管键琴前坐好,安东尼娅先让博凯里尼说他的想法。

“我有些细小的要求,当然不是绝对的,您可以自由选择采纳与否。”他停顿了一会,拿出自己的那份剧本手稿,“在塑造女主角科里拉的时候,我想要她意志坚定一些,就算母亲艾薇拉与姨妈阿尔特米娅都要她选择装作有才华的可笑诗人作为她的丈夫,她也对于自己内心的选择早有定数。”

“我同意您的看法。”安东尼娅边在文字上圈划边点头。

“哦,最后维尔迪基尼被揭穿只是看中钱财实质不学无术时,我想要最具戏剧冲突的表现。”

“嗯~嗯~好的。啊对了,我已经把开头普鲁登齐奥的开场白和终幕的构架写完了,您要不要看?”

接过对方递来的乐谱,博凯里尼讶异得很。才过去半个多点白天和一个晚上而已,她昨天没有睡觉吗?就算真的没睡,这工作节奏也未免太过激进。

“呃……可能有些潦草。”安东尼娅误以为对方皱眉是看不清她涂改过挺多遍的谱面,便在羽管键琴上弹出主旋律。然后她升了调到自己方便演唱的音域,带着台词唱给他听。

“真美……”博凯里尼由衷赞叹道,“太令我惊叹了!如此短的时间里……”

“昨天刚好特别有灵感,写完抬头才发现太阳都快出来啦~”安东尼娅揉了揉眼睛,“啊!您可别误以为我能一直写这么快,不行的!接下去的第一场景我得好好考虑怎么下手。”

“不,我们不赶时间。”博凯里尼立马表态,“请至少记得好好休息,如果睡眠不足损伤了您的美貌,我会万分愧疚的。”

“嗯,终幕科里拉的咏叹调我有了一些大致的构思。”她拿着台本唱出尚未来得及写下音符的一小段,“您觉得怎么样?”

“这里由您做主。”他笑了笑以示让步,“毕竟您肯定比我更懂得一个女孩儿终于能够选择自己所爱之人时的心情。”

两人继续探讨了一些细节后一起离开歌剧院去吃午饭,结果安东尼娅回到家发现遇到了灾难——她竟然把要写的那段音符给忘得一干二净!无论怎样搜刮自己的大脑都想不起来。

啊,啊!一定是那块蛋糕太好吃过于沉浸其中。安东尼娅懊悔地想道,并发誓以后一定要吃过午饭再开始写曲子。

事实上,之后的创作立马变得艰难起来,她被一首二重唱死死卡主思路。不知该怎样勾勒女主角与姨妈的争执。

连着好几天彻夜点着蜡烛以防自己半夜想写点什么,最终都一无所获。这时候加斯曼怎么就出远门了呢?她真想去寻求他的指导。

那天下午她正想去散步,出门前发现信箱里有她的信件。看着来自意大利的邮戳她满心欢喜以为是加斯曼写信给她,打开发现不是,但纸上她同样十分熟悉的字迹倒是让她更高兴了。

「安东尼娅,

海尔齐勒斯给我的信里写到特雷西娅演奏羽管键琴的水平进步很快,以及她甚为喜欢缠着你,甚至连拉丁语作业都情愿来问你而不是她的家庭教师?但愿那孩子没让你太头痛。

近况如何?是否繁忙?如果有新作品的话希望你能寄一些片段给我。送到下面佛罗伦萨的地址或那不勒斯的地址都可以,不管我在哪里都会有人转交给我。当然,意大利的任何一座城市都不缺乏音乐,我只是颇为想念我私人集会的氛围。」

信纸底下没有署名,不妨碍她辨认那是皇帝写的。暗自小兴奋了一会他竟然会给自己写信,并纠结起要不要告诉他自己正在试着写一部歌剧呢?有点胆怯,但对方要求寄片段的话,她也没有其他作品……

心想明天从拉克森堡给小公主上完课回来再琢磨回信吧,第二天课程中被特雷西娅翻到了她无意中带出门的手稿,听她唱了一遍后女孩儿吵着闹着要叫她教会她唱。

“这对你来说有些太难啦~”安东尼娅清楚这首咏叹调的复杂程度远不是她能驾驭。

“那我也要试一试!”特雷西娅这点跟她父亲很像,认定要做的事情很难说服她放弃。

那就只好让她试一试了,安东尼娅并不会强行阻拦她。而是原封不动地用原谱音高与难度让她尝试,等特雷西娅自己意识到逞强既不优雅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安东尼娅才转而提议道:

“如果你喜欢这首歌的话,我给你改一个你能够唱的特别版给你试试看?”

“唔,好吧。”特雷西娅满脸都写着不甘心,却还是同意了。

于是安东尼娅找来羽毛笔,当场给她改出一个保留了旋律特色、技巧上要简单许多的版本。这下女孩心满意足地学会了,并在下课后拖着她要给那张乐谱涂一圈花边装饰。

安东尼娅看着她在调色盘里调好颜料,在乐谱空白处画上颜色鲜艳的小花簇。她顿时想起了些什么,便对小公主请求道:“特雷西娅,可以帮我个忙吗?”

“嗯?什么?”女孩抬头问她。

“能不能请你把我原版的乐谱也画上花纹?”

“好呀,没问题。不过你是要自己留着还是给别人?”

“呃?……给别人的。”安东尼娅踌躇了几秒,觉得没必要对小孩子藏着掖着,“为什么这么问?你会因此我给出的回答选择不同的装饰方法吗?”

“会啊~你自己想收藏的话我会认真画,要是打算寄给我爸爸的话我就随便涂了。”

“咦?你怎么知道?”

“不然你没必要非得找我帮忙啊~”特雷西娅露出猜对谜语的得意笑容,又很快板起脸补充道,“哼!其实你不用对他那么好的!他有时候真的很讨厌!”

“怎么了?又气呼呼的。”安东尼娅递给她一瓶放在远处够不着的颜料。还在暗自感慨这孩子敏锐到出乎意料,甚至搞得她有些心虚。

“他冬天的时候答应我天气暖和了就带我去郊游的,你看他现在在哪里?连什么时候回来都不知道。”特雷西娅又响亮且毫不掩饰地冷哼一声。她画完自己的乐谱便把安东尼娅委托的那张抓了过来,撑头想了一会后为刷子粘上蓝色的颜料,在边缘画上几条鼠尾草。

“来,给你。”她把作品交给安东尼娅,又接着问她来到维也纳之前原先居住的地方是怎样的?好不好玩?

安东尼娅给她讲述了一些她在威尼斯时的生活,告诉她那里有什么样风格的建筑,什么样的食物,以及她怎样在修道院的唱诗班里演唱,怎样在演出前往鬓侧别上纯白的花朵。直到女伯爵委婉告诫特雷西娅不要占用她的「音乐教师」过多时间,否则对方回到维也纳市区会太晚。

还好,不算太晚。安东尼娅下了马车立刻借用底楼的公共接待室给皇帝写了回信,赶在邮差下班前把信件连同那张配有手绘的乐谱一同交给他。

然后她上楼钻进自己的房间里,继续思索起怎样把歌剧剩余的部分尽快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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