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anthaceae

寻欢作乐是人类的本能。

青黛坐在窗户边上，居高临下地欣赏着窗外集市的车水马龙。

街道自丑时苏醒。宵禁刚过，小贩便争先恐后地推着车、挑着担走过城门，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安营扎寨。寅时刚过，煎饼和豆浆的香味不约而同地跟随行人匆匆的脚步弥漫在大街小巷。随着阳光在日冕上走完一圈，这里的喧嚣如同潮水般渐渐散去。到了子时，唯有打更人的哈欠与巡捕的提灯伴着夜色入睡。

周而复始、忙忙碌碌，人总是疲于奔命。为了生活、为了理想、为了虚无缥缈的约定。

正因如此，这如同桃源乡一般的青楼才会名声大噪。

因为这里能的美酒让人忘忧，这里的珍馐能让人快活，这里的佳丽能让人放纵。

当压力的闸门被打开的那一刻，人类会不由自主地卸下伪装。高洁的人变得贪婪、正直的人变得猥琐、满腹经纶的人横冲直撞、厉行节俭的人一掷千金。

正所谓人生百态。

青黛把玩着手中的耳坠，那是一枚西洋风格的星星。无论是楼中的美人还是路过的客人，无一不认为这与老板的气质全然不符。

青黛也如此认为。但不知为何，这枚耳坠像是被施了诅咒一样，始终让他找不到理由丢弃，就像他那讨人厌的、原本的主人那样。

青黛将耳坠抛上抛下，透过纱幔依稀可以听到男女之间的嬉笑怒骂。时值正午，这里的生意正准备迎来第一个高峰。从小厮到花魁无一不养精蓄锐摩拳擦掌，琢磨着今天怎么从那些有钱人手中拿下更多的金子。

而作为老板的他在厢房内思考人生。

熏风卷着花瓣在胡笳曲的旋律中翩然而至，春天总是一个适合开始一段故事的时节。

这么想着，青黛低头一看，发现那枚耳坠似乎不知何时被自己丢了下去。

若是这么遗落倒也不错，可是那位店主一方面觉得这是丢了财物，另一方面总有些心思不安，最终比起心思扭转他自己先仰头看向下方，是棚子的布兜住那挂坠还是落入吵闹的集市，是被顽童捡起还是被滚入泥土——他总得确定下它在何处，再决定是捡取要费力些，还是思考的心烦更扰心思。

于是那被诅咒似没法丢开的挂坠正在的坠到他那高楼悬挂的灯架上，既显眼又好找，只需他下楼一取就能拿来的距离，又一次给了他取回的【理由】。

只从举动来看，定像是对他原主人的良心不安，那人这么一笑便是一笑，俊秀的美人拉开屏风掀开挂帘，不着人意的从内往下迈步，这楼内嬉闹的厉害，热闹本就是一种滴落的染料，他不需管，它就会自在绽放，浸没的痕迹是盛开的花朵，他从花丛穿过，有的是办法让最耀眼的自我黯淡的似路边石子。

要是没有被人忽视的技巧，哪有办法从那般多的采花人手中脱离。

青黛露出一个笑脸，他拍拍自己那身本就没沾上灰的华服闪身走入侧门避开前门那嬉闹的人来人往，胭脂水粉气息熏人，和主人一样都正留着勾人的意思不好脱落，他觉得只是为了拿那吊坠就沾上这些麻烦很不合算，便干脆的低头走了旁偏的侧门从后步出，可能离开的举动都没往常的那么潇洒，低头不语又是行走侧门，可能看上去像个做贼的小偷又像个误入嬉笑的小儿，谁让他一离开楼，就摘灯般的伸手去拿被挂在绳上的耳坠。

“呼呼”因为是被熟人注视到确实可笑的样子，真听到笑声的那刻他都没觉得惊讶，反倒是有些熟悉的手先自己一步的摸上挂绳拿下耳坠才让他惊讶，那手看着熟悉，熟悉的，活像他今天思考人生后几次出现的那张脸代表的人。

于是他转身后望，实在不解风情的，他真看到了不想看到的人脸。

拿着那颗星星挂坠的人耳边挂着一样的符号，他站在那人微笑的面容一时停了呼吸，就和思考挂坠的掉落时闪过的片段一样，青黛后退了一步，脸上虽然也挂了微笑，还是因为落后和仓促显得假了。

他思考着得尽快脱身，面上却只是一副惊喜模样的笑着对对方说。“许久未见，紫石英。”

看来又要思考新的被人忽视的技巧了。

“青老板好生清闲啊，可有出来遛弯的雅致。”

语气温软平静，听不出真实的感情。

“哪里，忙得很呢。”

腔调圆滑亲昵，查不出半天的猫腻。

“说的也是，忙得不肯见我。”

青黛确乎是语塞，那也只是那一刹的功夫，细微得不教人捕捉到。他气定神闲地向前买了一步，全然不顾方才自己的举动可曾被眼前人瞧见。

瞧见也无所谓，他脸皮厚的很呢。

紫石英微微侧目瞧着他，像是打量一个老朋友，又像是审视着什么陌生人——带着点审视猎物的意思，这让猎物有些不自在了。

“你倒是不忙。”他微微攥紧了那颗星，动作细微得不让他察觉。不过他还是察觉了，他敏锐极了。

青黛接着说：“你才是清闲的让我羡慕，专程委身来这烟花之地寻我。不过，说说看，你是如何找上门来的？”

“你马鹏的马儿，你檐下的燕，你楼前第三个槐树下的鼹鼠告诉我的。”

青黛是再度说不出话了，这次更明显些。

他听出这话中拿捏的恰到好处的、故意让他察觉的抱怨。

他知道，紫石英在埋怨他不辞而别的事。

消失也好，别离也好，向来不是轰轰烈烈的警告。

它是鹅毛，是雪花，是深夜朦胧的月光，轻飘飘的。诸如冷淡的温柔，疑惑无声的触碰。

“所以，我来见你。”

他一字一顿地说。

声音轻柔，却让青黛断了弦似的。狭小的巷子传来外界的繁华喧嚷，人群的往来熙攘，但那一瞬，都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他感到一切化作安静的尘埃，安静极了，安静得震耳欲聋。

过了许久——大概，也没多久，青黛缓过神，怔怔地看着紫石英面色认真。他忽然笑出声来，相对于对方的温和，他冷淡得有点可憎。

“见我……见我？”

故作努力回想着被遗忘的事，他重复念着这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你是来讨那枚耳钉吧？这可不大方便……我给弄坏了。我倒是可以赔给你，只要……”

“我是来找你讨债，不过不是耳钉。”

“那是？”

就等他这下意识的回答似的，紫石英忽然上前两步，伸手轻推了他一把。青黛是没料到的，顺势被推在墙上，蹭了一身的灰。

他正准备抱怨，那张好看的脸又凑上来，给他吓得不轻。

“这位客人，我可不接客啊——我贵的很。”

“欠我的还我。”

“除了……我还欠你什么了，你倒是说说看？”

“你啊——”他叹口气，清风跃进青黛的眼里。

“——你骗了我的钱，骗了我的感情，还伤我的心。”

“要我的钱？”

“要你的命。”

“怪了，你是这么睚眦必报的男人？”

微微下挪的眼珠带着不屑与对装腔作势的二成反感，人身安全恐吓般的宣言激起小老板八成胆寒。该说这个威胁的确有着充足的震慑力——尤其当他知道以这位的身世身手弄他个半身不遂绝对不是天方夜谭，心里即刻窜上阵阵不安。他祈祷这是玩笑，并在这个假设成立的基础上回了一个玩笑——足以称为挑衅的那种。

秉声置气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紫石英只是把嘴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线，不至于让对方察觉出明显的敌意，但绝不会让他感到丝毫友善的程度来。

姓青的，你怎么就管不住这张被恶鬼吻过的嘴。

紫石英像个老练的强盗，以窃贼模样的娴熟抽纸般挑过青黛悄然藏在口袋的手，捏着手腕的力道恰好能摸出他并不稳定的脉搏。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取回那同样不打算摊开的、掌心的东西，他顺着手腕一路向上像条蜿蜒的蛇在试探。青黛的衣襟整理的很好，包裹着值钱的秘密、若有若无约束力、与那颗跳动的内脏心律不齐……

躁动的心跳如此不安，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名为吊桥效应的其他东西。这难以控制的振幅与频率令人从空气中、脊梁骨和牙齿缝里都感觉到的震颤，如何才能够让它停止？

对面前这个人从不安到绝望的这种震颤，如何才能够让它停止？

紫石英的表情在苍白的天光下阴晴不定，像根燃烧殆尽的蜡烛，又像只将死未死的萤火虫，照得亮青黛心里所有的窟窿，和窟窿里最深的角落。他想他应该推开他，想他已经说出来：好啊，还你，连我在内，一并拿去。

但他没有。

随着肋骨里的那块肉再叫嚷得吵闹，青黛也清醒极了——廉价而泛滥的感情一文不值，他对动辄真心实意的感情没有投资兴趣。只是不曾想猫逮耗子的把戏玩多了，向着洞口伸出手的瞬间里头却临时换了豺狼。

倘若这家伙说的是实话，当自己血淋淋的脑袋滚到地上时，当前的苦恼就变得轻盈又简单。但退一步讲，鬼知道这幅好看的皮囊下有没有藏着一肚子坏水儿——该说，他确实不了解紫石英，至少不够了解，直到床上的那天也没弄透，没搞懂。

青黛当下完全是祭出了谈判专家的看家本事：既不动感情，也不动肝气，却能使自己的对手两者都动，还占不到一丝便宜。看得出来，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双方都沉得住气，等待着对手用不得已的赌博来使自己玩儿完。

紫石英忽然就松开他，送上一个死水般平静却温柔得令人窒息的笑，权当刚才的动手动脚没发生过。

“但你的命不够，我的认真值钱得很。”

“怎么，你放高利贷？”

瞳孔里沉淀着七分真挚和煦两分温润深情，剩下一分半遮半掩但绝对切实存在的善意挑衅，眼睛绝对能把对方连同骨髓烤的酥脆。可面前那个人啊，他偏偏不吃这套。

“那就……看看谁先输的倾家荡产。”

青黛觉得自己空荡荡的，像是魂魄被阎王勾走了一半儿，剩下的却又给那招摇过市的坏家伙偷去了。

这是一场出师不利的赌局。该说，他不怎么自信。

毕竟一颗星星的砝码可太沉重了。

……那可是，一颗星。